通向往昔之旅
“你在這兒!”他伸開雙臂,幾乎是張開雙臂迎向她走去?!澳阍谶@兒!”他又一次重復說,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響亮,從驚喜直升至幸福,在這同時,他的溫柔的目光圍繞著她那可愛的身軀?!拔乙呀浐ε履悴粫砹耍 ?/p>
“真的?你就那么不信任我?”但這輕柔責備的同時,唇邊泛起微笑,眼睛清澈明亮,放射出澄藍的信賴的光華。
“不,不是這樣,我沒有懷疑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你的話更為可信的嗎?但是,你想想看,這是多么愚蠢??!下午,突然間,完全意想不到,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毫無意義的恐懼引發(fā)的痙攣一下子就攫住了我,怕你遭遇到什么意外。我要給你發(fā)電報,我想趕到你那兒去,剛才,表在走,可我還一直看不到你,我害怕,我們彼此會再次錯過。但上帝保佑,現(xiàn)在你在這兒……”
“是呀——現(xiàn)在我在這兒?!彼倘灰恍Γ克{的眼睛深處又重新爍爍閃光?!艾F(xiàn)在我在這兒,我準備好了。我們走嗎?”
“好的,我們走!”他的嘴唇無意識地重復了一句。但身體卻紋絲不動,溫柔的目光總是一再一再地,環(huán)顧她的周身,不相信她的存在。在他們上方,在左右兩側,法蘭克?;疖囌镜穆奋?,顫動的鋼鐵和玻璃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汽笛聲尖厲地沖入人聲嘈雜、煙霧彌漫的大廳;在二十個公告牌上命令般地寫有發(fā)車的時間、小時和分鐘,這期間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他只是感覺到她是唯一的存在,他失去了時空感,陷入了一種被激情左右的令人詫異的昏迷狀態(tài)。到最終她不得不提醒他:“路德維希,是時候了。我們還沒有買車票呢?!边@時他那恍惚迷亂的目光才恢復正常,他溫順而敬畏地挽起了她的胳膊。
開往海德堡的晚間快車異乎尋常地十分擁擠。他們希望在一等車廂能讓兩人單獨一起,但事與愿違,來回巡視,毫無結果,最后只能在一個單間將就下來,里面只有一個老先生半睡地倚坐在角落里。他們感到慶幸,可以親密地交談,可就在列車開動的汽笛響起之前,三位攜帶厚重文件包的先生喘著粗氣,笨重地踏了進來,他們顯然都是律師,并為了剛剛結束的案件而表現(xiàn)得十分激動,他們激烈地爭論,使其他人之間的談話完全成為不可能了。這樣一來兩個人只能放棄,默默無言,面面相覷。只有當他倆中有一個人抬起目光時,才會看到,在搖曳不定的燈影里,飄浮起一片烏云般的幽暗中,另一個人脈脈含情的目光正親切地望來。
列車輕輕地顫抖,隨之就動了起來。車輪的轟鳴聲,把律師們的高談闊論碾壓成細聲末語。撞擊和抖動逐漸變成有節(jié)奏的晃動,隨著這鋼鐵的搖籃把人們都帶入了夢境。下面看不見的車輪嘎嘎作響,向前奔駛,它給每一個人帶來不同的心事。這兩個人的思緒夢幻般地沉湎入往昔。
他們在九年多之前才第一次相遇,從那以后暌離兩地,相距遙遠,他們費盡千辛萬苦,現(xiàn)在終于又一次坐在一起,雖則默默無語,但距離卻如此之近。我的上帝,多么漫長,又是多么遙遠的九個年頭,到今天,到今夜,四千個白日,四千個黑夜!多少時間,失去了多少時間,可在一秒鐘,唯一一個思想便躍入那最初的時刻。究竟是怎樣發(fā)生的?他準確地記起:他那時二十三歲,第一次進入她的住宅,在稚嫩柔軟的胡須下面,嘴唇像一個凹槽。從一個因貧窮備受屈辱的童年,靠免費大學生午餐而長大,靠當家庭教師和輔導教師艱難維持生計,窮困潦倒,匱乏窘迫;白天為購書而數(shù)著銅板,夜間讀書讀到身心俱疲,讀到高度緊張的神經痙攣頻頻;他畢業(yè)了,化學研究獲得第一位,受到他的教授特別推薦,前去著名的樞密顧問G,法蘭克福(美因河畔)一家大型工廠的主管那里就職。先是讓他在實驗室做一份低級的工作,但不久,這個年輕人做出了堅實的成績,他在工作中以全副精力,不折不撓、鍥而不舍的精神,使樞密顧問開始對他產生了特別的興趣,考驗性地一再交給他些負責的工作,他貪婪地把握住這個機遇,認識到這是使他脫離窮酸的陋室蝸居的良機;交付給他的工作越多,他的意志力就越發(fā)揮得有力;這樣在極短時間里他就從一個普通的助理成為嚴格保密的各項試驗的助理。到后來樞密顧問喜歡親切地稱他為“年輕的朋友”。他并不知道,在樞密顧問辦公室里一扇裱糊得與墻壁一樣的門后,有一道考查的目光在審視他有否更高才能;與此同時這個雄心勃勃的人,認為他能駕馭這龐雜紛亂的一切。這個幾乎總是隱而不見的上司業(yè)已為他規(guī)劃了更為遠大的未來。日益變老的樞密顧問身患坐骨神經痛,經常待在家里,而多半更是臥病不起,老人多年來就在尋找一個絕對信賴和精力旺盛的私人秘書,能夠與他談及最秘密的專利和在極端保密情況下進行的試驗?,F(xiàn)在他終于找到了。一天,樞密顧問走到這面露詫異的年輕人面前,提出了一項令他意想不到的建議,為了便于更多地接觸,他是否愿意放棄他郊區(qū)的那處家具齊全的房子,搬進寬敞的別墅,做他的私人秘書。這個年輕人為這出乎意料的建議而感到驚愕。但是,在一天考慮期限之后便果斷地拒絕了這項讓人倍感榮幸的建議,樞密顧問卻感到更驚愕了。這種斬截的拒絕相當拙笨地暗含有站不住腳的種種遁詞。作為學者是值得尊敬的,但是樞密顧問在這類心靈問題上卻沒有足夠的經驗,去猜測這種拒絕的真正原因;或許這種倔強的人本人也不會承認他近期的情感。其實這不是什么其他,只是一種痙攣性的隱藏起來的傲慢,是一個在極端貧苦中度過童年所遭受的傷痕累累的恥辱。作為一個家庭教師,他在暴發(fā)戶式的令人厭惡的有錢人家成長起來,成了介于仆人和家庭成員之間的一種無名的“兩棲”生物??捎幸部蔁o,像是一個裝飾物,像是擺在桌面上的木蘭花,有時擺上,有時撤下,全憑需要而定,他的靈魂里充滿了對上層人物和他們的氛圍,對那些笨拙沉重的家具,對富麗堂皇的房間,對豐盛豪華的宴席的仇恨。所有這奢華的一切,他僅做一個忍人都參與了。他在那里一切都經歷過了:頑皮孩子的侮辱,還有比這更甚的是主婦的同情,每當她在月末時擲給他一兩張鈔票,當他攜帶他那笨重的木箱進入一間新房,把唯一的一件西裝,已皺巴巴變成灰色的襯衣——這些他窮酸的明顯標志——都塞進一個租來的柜子時,總會招來那些仇視比她們地位更高的女仆們的譏笑和白眼。不,決不會這樣,他對自己發(fā)誓,決不進入陌生之家,決不再回到有錢人那里,在他本人沒成為有錢人之前,不再讓人看到他的寒酸相,不再受到那種侮辱性施舍的傷害。永遠不,永遠不。對外界,現(xiàn)在他的博士頭銜——一種廉價的但卻是看不透的大衣——掩蓋了他低賤的地位;在辦公室里,他的成就遮蔽了他那受到傷害,被貧困和施舍而破滅了的青春。不,他不再為金錢而出賣一點點自由,這是他生命中不可侵入之地。為此他于是找個遁詞當作理由拒絕了這份充滿榮譽的邀請,冒著前途毀滅的危險。
但不久不可預料的事態(tài)讓他不再有自由的選擇了。樞密顧問的病痛日益惡化,致使他長時間臥床不起,甚至與他辦公室的電話也無法接通了。這樣一來一個私人秘書必不可少。在他的保護人的一再催促下,最終他無法再推辭不就。他也不愿失去這個職位。上帝知道,他的這次搬遷的腳步是多么沉重,他還能清楚地記起那一天,他第一次觸動位于鮑肯海默公路旁那幢高雅的有稍微老式法蘭肯風格別墅的門鈴。此前一個晚上他還用他少得可憐的積蓄——他在一個偏遠省城的老母和兩個姐妹還靠他微薄的收入糊口——買了幾件新的襯衣、一套合適的黑色西裝、一雙新鞋,以免被人明顯地看出他的窘相。這次他也雇了一個臨時工拿著他那寒酸的衣箱先行,這衣箱引發(fā)起他對自己這點可憐家當?shù)目稍鞯幕貞洠耗欠N不快像鉛一樣直沖向喉嚨。一個戴白手套的仆人恭敬地迎向他,還在前廳,一股濃密厚重的財富氣息便撲面而來。踏在上面腳步聲變得輕柔的厚厚的地毯,掛在待客間的華麗壁毯,細木雕成的房門,上面裝有沉重的青銅把手;顯然,不是自己親手去接觸,而是由仆人躬身打開;這一切使人感到壓抑,并立即反感地激起他強烈的厭惡。當仆人把他領進一間三面有窗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房間時,一種陌生人和闖入者的情感便涌上心際:他,昨天還住在五層樓一間有穿堂風的小屋,一張木床和一個鐵皮臉盆。他該住在這里?這里的每一個物件都是那樣肆無忌憚的豪華,它們昂貴的價格嘲弄地望著這位不得不忍受的人。凡是他本人帶來的,甚至是穿著他自己服裝的本人,在這間寬大的、燈火通明的空間里,可憐地變得抽縮了。他那唯一的一套西裝像一個吊死鬼在寬敞的衣柜里搖來晃去,他那一兩件盥洗用具,他那件勉強能用的刮臉刀具,就像渣滓一樣或者像一件被磨損壞掉的工具堆放在寬大的由大理石砌成的盥洗臺上。他不由自主地把他那個堅硬笨重的木箱藏在床罩下面,他希望它能爬進那里和隱藏起來,而他本人站在這間房子里卻像一個被捉住的盜竊犯,得到了許諾,被請了進來,是被邀而來的,他以此來為他那羞愧的和惱怒的卑微心情鼓氣,可是徒勞。四周豪華的一切把這種理由壓得粉碎,他感到自己渺小,被壓迫,被打敗,是被奢侈的炫耀的金錢世界所打敗。他感到自己是仆人,是奴隸,是舔盤子的人,是活生生的家具,可以買到,可以租借到,他自身的存在被偷走了。這當兒仆人用骨節(jié)輕輕地觸動房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一種躬身彎腰的姿態(tài),他通報,尊敬的夫人有請博士先生。他遲疑地跟隨在后面逃出房間,他感到多年來第一次他的姿態(tài)變得萎縮,他的雙肩突前形成奴仆式的彎曲;多年了,在他的內心又出現(xiàn)了童年時期的迷惘和混亂。
但是,當他第一次與她相遇時,這種內心的斗爭便煙消云散了:他躬身站在那兒,他的目光剛一環(huán)視交談者的面龐和形體,她的話便不可抗拒地迎面而來。她的第一句話是感謝,說得那么坦直和自然,這使她四周那片郁悶的烏云立即消散殆盡,直接觸動他那在諦聽的內心?!拔沂指兄x您,博士先生?!闭f話的同時她熱情地伸出手來,“您終于接受了我丈夫的邀請,我希望不要多久就可以向您證實,我為他是多么感激您。您也許不會那么滿意,人們是不愿意放棄他的自由的,但或許您的心情能得到寬解,我們兩個人為此向您表示由衷的感謝。就我這方面能做的,使您感到這間房子就是您的房子,一切隨您所愿?!彼膬刃穆牭搅耸裁矗趺粗浪辉敢獬鲑u自由,她怎么就能立即用第一句話就觸動他心中那道傷口、那塊傷疤、那敏感的部位,立即就觸動他恐懼的地方:失去他的自由,僅只是一個忍受者,一個租來的人,一個受雇討錢的人?但她的手的第一個動作就使這一切離他而去。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一種溫暖的同情的目光,正在期待他的信任的目光。
從這張臉漾出某種信賴和溫柔,嫻靜和歡愉的自信,從她純潔的面頰上閃爍出清澈之光,它還流露出青春的光澤,幾乎過早地顯得嚴肅的雍容華貴的額頭,深色的層次鮮明大波紋的頭發(fā)從下端卷起,一件同樣是深色的衣服裹著她豐腴的雙肩,這使這副面龐發(fā)出尤為明亮的靜謐之光。她看來像是一位市民的圣母,在裹得緊緊的衣服里她顯出稍許的修女的氣質。她的善良,她的每一舉動都流露出母性之光。現(xiàn)在她輕柔地邁近了一步,她面帶微笑,從遲疑的嘴唇里向他表示感謝,在這第一時刻立即提出的,“只有一個請求。我知道,與長時間不認識的人在一起生活總是會出現(xiàn)問題的。只有一點可以補救,那就是真誠。我請求您,如果您在此處有任何不隨心之處,感到某種設置或某種安排不妥,請您直言相告。您是我丈夫的助手,我是他的妻子,這種雙重的義務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讓我們彼此坦誠相待?!?/p>
他拿起她的手:合約簽了。從第一刻起他就感覺到,他與這所房子聯(lián)結在一起了,空間的華麗不再懷有敵意地壓迫他了,而是正相反,他立即感受到它只是一種必不可少的高貴的氛圍。這兒的一切,凡是從外部擠迫擁來的敵意、紛擾和仇視都變?yōu)楹椭C。他才逐漸地認識到,在這兒昂貴之物就像精選出的藝術思想一樣,能使一種更高的秩序臣服,就像存在的那種被壓抑的節(jié)奏進入他自己的語言一樣。他以一種異樣的方式安靜了下來;所有那些尖厲的、激烈和狂暴的情感都失去了它們的敵意和神經質,這就像是厚重的地毯、裱糊的墻壁、彩色窗簾的光亮和街巷的嘈雜聲都神秘地自行消失于自身,這同時他感到,這飄浮不定的秩序不是出之于虛無,而是源于這個默默的和總是面泛微笑的女人。凡是他在最初幾分鐘著魔似的感受到的,使他在隨后的幾周和幾個月愜意地意識到,這個女人以一種機智的舉止得體的情感逐漸地把他引進這幢住宅的內在生活,而他卻沒有絲毫被脅迫之感。他謹慎地,但不是警惕地感覺到仿佛從遠方而來的一種深情的關懷:無須他給她暗示,他的最小的愿望都已得到滿足,以一種神秘的家神的方式,不需對她表示特別的感謝。一天晚上,他翻閱一本珍貴的舊版雕版畫冊,看到一幅倫勃朗的《浮士德》贊嘆不已,而在兩天之后,在他寫字臺上方就掛上了放在畫框中這幅畫的復制品;當他提到一本受到他的一個朋友贊賞的書時,那他在隨后幾天就會偶然在圖書館的書柜里發(fā)現(xiàn)這本書。這個房間自然而然地滿足了他種種愿望,迎合了他的種種習性:首先他經常根本就注意不到在一些個別事情上發(fā)生的變化,僅是感到習以為常了,更加富有色彩,更加溫煦宜人;直到他真的注意到一條東方式樣的繡花罩布,鋪展在沙發(fā)上,而它卻正是有一次他在櫥窗里向她表示贊賞的那一種。還有燈罩換成了深紅色的燈紗,光亮更為柔和。這種氛圍越來越吸引他,他越來越不愿意離開這幢住宅,與主人的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成為極好的朋友,他十分樂于與孩子和他的母親一道去劇院或者去聽音樂會;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除了工作,他的整個時間都處在她安靜在場的溫柔目光之中。
從第一次相遇他就愛上了這個女人,但這樣的情感是那么激烈那么不容置疑地把他強制逼入夢幻之中,可他依然缺少會引發(fā)一種猛烈后果的決斷,即自知之明的認識;他自己逃避開那隱藏在羨慕、敬畏和依附后面的是真正的愛情,一種狂熱的、無束縛的、無條件的激情之愛。但是在他身上某種奴仆感卻十分強烈,逼使這種認識進行克制;這樣一來他覺得她遙不可及,過于高大,過于疏遠;這個清澈的、由星冠環(huán)繞熠熠發(fā)光的、由財富所保護的女人,與他迄今所認識的女人全然不同。倘若他把她與他在受奴役的年輕時代所認識的幾個屈服于性和血的規(guī)律熱心向他示好的女人——莊園的那個女仆曾有一次向他敞開了自己的房門,她好奇地想知道,這個讀書人做這種事是否與馬車夫和男仆有什么不同,或者他在回家的路上在半明半暗的街燈下面遇到的那個縫紉女——相比,不,這完全不同。她是從另一個純凈無瑕的天體上閃耀出光輝,冰清玉潔,不容冒犯,甚至他在情欲最熾烈的夢中也不敢解下她的衣帶。他孩子似的茫然若失,陶醉在她溢出的芳香之中,她的每個動作令他似享受音樂,他為她的信賴而慶幸,為害怕向她流露出被她激發(fā)出的過分情感而不斷地感到恐慌,這是一種還無以名之的情感,但它早已在他的掩蓋之下形成和燃燒。
一當愛情不再是胎兒般在母體的黑暗深處痛苦地蠕動時,而是敢于用呼吸和嘴唇來為自己命名,來表明自己的存在時,它這時才真的成為愛情。一種這樣的感情就會頑強地蛻變成形,它一再地沖擊,直到一個時刻突然地穿透那層混亂的輕紗,從云端之上直墮入無底深淵,用雙倍的力量直擊進這惶恐之心。事情發(fā)生在來這個家庭的第二年。
在一個星期天,樞密顧問把他請到自己的房間,在匆匆的致意之后他以異乎尋常的方式關上身后裱糊的房門,并拿起家用電話指示,不許任何打攪。這是表明要宣布有重大意義的通知。老人遞給他一支雪茄,費力地把它點燃,仿佛是在為一次顯然考慮周詳?shù)闹v話贏取時間。他先是開始對他的工作表示十分周到的感謝。從任何方面看都超出了他對他的信任,甚至是對他出自內心的獻身精神,都超出了他的希望;他從不后悔,就是在最私密的業(yè)務上對這個僅系泛泛之交的人信任有加。現(xiàn)在從大洋彼岸給他們公司傳來了重要的消息,這使他毫不遲疑地告知他,新的化學程序需要大量的鐵礦石,而他是行家里手。適才有一封電報告知,這種金屬已證明在墨西哥儲量豐富。重要的問題是要搶在美國康采恩之前快速地把這項業(yè)務抓到手里,就地組織開采和利用。這項工作要求一個可信賴的而又是年輕和精力充沛的人。對于他個人而言,身邊缺少這樣一個可信可靠的助手,不啻是痛苦的一擊,但是他有責任在管理委員會上提出,這位干練的人是最佳人選。就其個人而言,他有把握使他能有一個光輝的未來,以此作為補賞。在兩年的在職期間,不僅他豐厚的職位酬金可保證積累成一筆不菲的財富,而且在他返國后也能為他在企業(yè)里保留一個領導的崗位。樞密顧問伸出手來表示祝賀,并最后說道:“真的,我有這樣的預感,您再次來到這里就會坐在我的這把椅子上,到最后來領導我這個老人在三十年前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
一項這樣的建議,突然從歡快的天際直落到他身上,他怎能不被一種虛榮心攪得心醉神迷?終于那扇大門,像被爆炸開一樣敞了開來,這扇門將把他從貧困的地下室的拱頂引出來,從服役和服從的黑暗世界沖出來,從聽任擺布和供人驅使的一再卑躬屈膝的態(tài)度中走出來。一個謹小慎微聽任擺布的人,供人驅使的他,貪婪地注視公文和電報,上面難以辨認的符號慢慢地形成一張巨大計劃的大型草圖。數(shù)字突然間朝他咆哮而來,成千上萬,上百萬的等他掌握,等他計算,等他去贏得,他那顆昏迷和跳動的心臟突然間就像乘一顆夢的氣球,從他生存的奴性的陰郁的領域,直沖上被提供給的權力的火熱的云端。不僅僅是錢,不僅僅是公司、企業(yè),賭博和責任——不,一種不可比擬的誘惑在這兒勾引他。這兒是形成,是創(chuàng)造,是崇高的任務,是創(chuàng)造的職業(yè);山區(qū)中數(shù)千個沉睡在地球表面下的礦石在蘇醒(從中開采出某些物質),進行鉆探,建造城市,數(shù)量眾多的住房,多條新建的馬路,轟鳴的機器和旋轉的吊車在光禿禿的灌木叢后面,隨之就開始像熱帶一樣繁榮起來,這是些奇妙的但都是清晰可見的建筑物,庭院、農場、農莊、工廠、倉庫,這是人類的一塊新地,是他在一片空白中提供的、規(guī)劃的。一股海風從遙遠的地方呼嘯而來,霎時沖進這個裝有護壁的小房間。數(shù)字堆積起來形成一個夢想般的總額。正是這種心醉神迷的熱情導致一種越來越劇烈的暈眩,暈眩為每一個決定插上了順利飛行的翅膀,一切都在有序地進行,并也與純實際的東西協(xié)調一致。為他這次籌備旅行之用,一張巨額的支票突然間就到了手中,窸窣作響,在再次發(fā)誓之后,決定十日之內乘下個班期的南線郵輪啟程。數(shù)字的旋渦依然湍急,被攪拌器攪出的各種可能性依然在蹣跚。他隨后就走出辦公室的房門,有一瞬間他迷茫地向四周凝視,這整個談話是否只不過是受到過度刺激的愿望產生的一種胡思亂想而已。鼓起羽翼振翅一飛把他從深淵直飆向實現(xiàn)愿望熠熠生輝的領域,這種急速的升騰使血液鼎沸,他不得不閉上一會兒眼睛。他閉上眼睛,就像人們進行深呼吸,為了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更異樣、更強烈地去品味內在的自我。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一分鐘,但隨后,他重新振作起來抬頭仰望,環(huán)視熟悉的前廳,他的目光偶然地落在不遠處掛在一個木柜上方的一幅畫像上,久久無法移開。這是她的畫像。她望著他,嘴唇微閉,嫻靜安詳,露出微笑,意味深長,像似明白他內心的每一句話。就在這瞬間,完全被遺忘的思想突然受到閃擊,接受這個職位不就也意味著離開這幢房子。我的上帝,離開她,這像一把尖刀刺穿他驕傲撐起的歡樂的風帆。在驚恐失去控制的瞬間,整個人搭成各種部件的支架都在他心里坍塌了。他感到心肌猛的一顫,那個強拽他離開她的思想是多么痛苦多么致命。我的上帝,他怎么能決定離開她,好像他還屬于自己似的,好像他情感的根須莖葉不都是在這兒依附于她的本身似的。突然間爆發(fā)了,一種完全明顯的震顫的肉體痛苦;一種穿透全身的,從頭蓋骨直到心臟根基的痛擊;一種撕裂,又像劃過夜空的閃電照亮了一切,在這耀眼的光亮中不可能看不到,他內心的每一條神經和每一根纖維都在為對她的愛而活躍起來,這是他愛的人。他還幾乎沒說出來這個令人著魔的字時,不計其數(shù)的細小聯(lián)想和回憶以那種無法解釋的,只有受到極度驚恐才會有的速度熠熠閃光地穿入他的意識之中,每一個聯(lián)想、每一種回憶耀眼地照亮他的情感,照亮那些他迄今從不敢承認或不敢解釋的細瑣小事。現(xiàn)在他才知道,數(shù)月以來,他正毫無保留地迷戀上了她。
在復活節(jié)期間她有三天的時間去探望親戚,這使他像一個丟了魂之人在房內踱步不停,書讀不下去,六神無主,不知為何,隨后到了夜間,該是她回來的時候,難道他不是一直等到夜里一點去諦聽她的腳步聲嗎?難道他不是無數(shù)次神經質般焦急不耐提前跑下樓梯去看看車是否已經到達嗎?他回憶起,當他在劇院里他的手偶然地接觸到她的手時,他憶起一陣冰冷的戰(zhàn)栗從雙手直傳向脊背;不計其數(shù)這類抽搐性的回憶都幾乎清醒地感到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可現(xiàn)在確像被撞開的水閘一樣咆哮地沖進他的意識,沖進他的血液,這一切匯合起來又重新徑直地沖向他的心臟。他不由自主地把手壓在胸部,它在那兒劇烈地跳動,沒有辦法令它停息下來,他不能再長時間不承認,長期以來出于謹慎小心極力遮掩的既驚恐又同時敬畏的本能了:沒有她在身邊,他不能再活下去了。兩年,兩個月,兩個星期,沒有這溫柔之光照著他的道路,沒有傍晚時刻愜意的交談,不,不,這是無法忍受的。在十分鐘之前他還充滿了驕傲,是前往墨西哥的使命,是在創(chuàng)造性權力中的擢升,可在一秒鐘的時間這一切都萎縮起來,都像一個發(fā)光的肥皂泡破滅了,現(xiàn)在都成了萬里之遙,奔波跋涉、牢獄、流放、逃亡、毀滅,是一種沒法生活下來的分離。不,這是不可能的,他的手從門把手縮了回來,要再一次進入室內,告訴樞密顧問,他放棄了,他覺得自己不配承擔這項任務,他寧愿留在這幢房子里。但隨之一種恐懼在警告他:不是現(xiàn)在!不要提前就泄露出他自己現(xiàn)在才開始揭開的這個秘密。他疲憊地把發(fā)燒的手從冰冷的金屬門把手上移開。
他再一次望向那幅畫像,她的眼睛越來越深沉地凝視他,只是他再看不到她嘴邊泛出的微笑。她看起來不是嚴肅,而幾乎更多的是從這幅畫中顯出的一種悲哀,仿佛她要說:“你是要把我忘記?!彼荒苋淌苓@雖是畫出來但卻是栩栩如生的目光。他蹣跚地進入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一種異樣的,幾乎是癱軟無力的恐懼感襲來,但它卻明顯地充滿了神秘的甜蜜之情。他貪婪地回憶起,他在這幢住宅從第一刻起所經歷的一切,也包括那些細屑的小事,所有的,還有另外那些沉重的和那些閃光的全部。這所有的一切在熾熱的欲望空氣之中輕盈地飄動起來。他憶起所有那些他從她那里得到的善意。他用目光撫摸她的手接觸的這一切,每一件。每一件都表明了某種因她在場而帶來的幸福感:她融入這些事物之中,他感到了她友善的思想。她對他的善意確鑿不移,強烈地使他屈服,但是在這股激流深處,還有在他的本性中有著某種反抗的東西,如同一塊石頭,有些隆起,有些無法移開,可這必須清除掉,這樣他的情感才能完全自由地奔騰而下。他小心翼翼地觸動感情的最底層,他已經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卻不敢把它抓得緊緊的。但這激流一再地把他推回到一個地界,這兒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就是他不敢說出來的,是愛情;但是在她那方面,在所有那些細微的引人注意之處,一種溫柔的即使也是缺少激情的,在她靜寂無聲和隱而不露的在場顯示出的,的確是愛慕嗎?這個問題郁悶地穿過他的全身,鮮血的濁重波浪一再呼嘯地涌了上來,無法使它放緩?!耙窍肭宄秃昧?!”他在想,但是這種思緒過于激烈地翻騰,與亂作一團的夢境和愿望以及那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痛苦攪和在一起。他茫然地躺在床上,完全失去了神志,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直到房門輕輕一擊使他驚醒,這是用纖細的骨節(jié)謹慎的敲動聲,這是他熟悉的聲音。他跳了起來,沖上門去。
她站在他面前,莞爾一笑?!安┦浚鸀槭裁床幌聛?,吃飯的鈴聲已經響過兩遍了?!?/p>
她說這話時幾乎有點沾沾自喜,好像是她抓住了他的一次疏忽而感到高興似的。但當她一看到他的臉,潮濕的頭發(fā)雜亂無章,目光無神而且羞怯,她自己就變得蒼白了。
“上帝啊,您這是撞見什么啦?”她囁嚅說道,這種突然變得驚恐的語調就像是一種歡樂在沖擊他?!安弧保杆倏刂谱∽约?,“我在思考,整個事情來得過于急迫了?!?/p>
“是什么?是什么事情?您倒是說呀!”
“難道您不知道?樞密顧問沒有告訴您?”
“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她焦急不安地催問,他那慌張的、熱烈的、規(guī)避的目光幾乎使她陷入迷亂。“發(fā)生了什么事?您倒是對我說呀!”
這時他緊繃起所有的肌肉,以便能清楚地看她而無須赧顏面對。
“樞密顧問先生對我抬愛,交付給我一項責大任重的工作,我接受了。在十天內我前往墨西哥,為期兩年?!?/p>
“兩年!上帝保佑!”她完全發(fā)自內心的驚恐,急迫和熾烈地脫口而出,不是說出的,是喊叫出來的。在不由自主的抗拒中她叉開雙手。在隨后的時間她努力想掩飾她坦露的情感,但是毫無用處;他把她由于恐懼而伸出的雙手握在自己手里(這是怎么發(fā)生的呢?),還在他們意識到之前,兩個顫抖的身體就已經在火焰中擁在一起了,在無盡的深吻之中,那數(shù)不盡的小時和日夜中無意識的饑渴和欲求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不是他把她拽向自己,也不是她把他拽向自己,他們是相擁在一起,就像被一陣風暴卷到一起,合二為一地墮入一種沒有根基的無意識之中,墮入一種甜蜜和同時又是燃燒著的癱軟之中。一種長期積蓄的情感得到了釋放,被偶然的這塊磁性所點燃,就在這唯一瞬間之內。緊咂在一起的嘴唇慢慢分離開來,他們還為這種難以想象的事情而暈眩不已,他凝視她的眼睛,在她的眼睛里溫柔幽暗的后面閃出陌生的光華。這時他才認識到,如激流般襲來,這個女人,這個可愛的女人,早就愛上了他,幾個星期之久,幾年之久——這樣的時刻,早就已滲透進她的靈魂——嫻雅的靜默,熾烈的母性般的愛情。然而恰恰是,這種不可置信變成了陶醉:他愛她,他被她愛,被不可接近的女人所愛,一座天堂在升起,通體明亮,沒有終結,這是他生命的輝煌的正午時分,但這同時墮入到下一個瞬間,跌成鋒利的碎片。因為這樣一次領悟同時就是離別。
直到啟程的這十天,兩個人是在一種持續(xù)的心醉神迷的瘋狂狀態(tài)中度過的。他們心心相印的情感驟然間爆發(fā)以其壓力的巨大重量沖垮了所有的堤壩、所有的障礙、所有的道德和所有的謹慎,像動物一樣,猛烈和貪婪,每當他們處在一個昏暗的甬道,在一扇門的背后,在一個角落,他們就撲向對方,在偷來的分分秒秒之間相遇相擁;手要接觸手,嘴唇要吻到嘴唇,騷動的血要感受到對方的血,一切都點燃起來,撲向四面八方,每一根神經都在燃燒,手、足、衣服,渴望的肉體上每一處鮮活的部位,都感受到欲求。但這同時他們在家中必須控制自己,他在她的丈夫面前,在她的兒子面前,在她的仆人面前掩飾一再流露出的柔情。而他得集中精力,忙于他負責的評估、會議和核算。他們一再地只能抓住短短的幾秒鐘,偷來的,潛伏著危險的幾秒鐘,只能用雙手,只能用嘴唇,用目光,用貪婪的掠來的熱吻,飛快地彼此相擁相抱,沉溺的、緊張的、熱切的短暫相處,彼此都陷入心醉神迷。但是這遠遠不夠,兩個人都感到永遠不夠,于是他們彼此寫熱烈的短柬,熾熱而雜亂無章的書信,像學生一樣塞進對方的手中,晚間他無法入睡發(fā)現(xiàn)這些信在他枕頭下窸窣響動,它們又出現(xiàn)在他們大衣的口袋里,到末了他們絕望的呼喊聲把一切歸結成這樣不幸的問題:一片大海,一個世界,在血與血之間,在目光與目光之間,無數(shù)的月份,無數(shù)的星期,兩年長的時間,這怎么可以忍受?他們別無所想,他們夢無所夢,他倆中沒有人知道答案,只有雙手、雙眼、雙唇,他們情欲的無知奴仆跳來跳去,渴求結合,渴求緊密地聯(lián)為一體。這樣一來,在虛掩的房門之間,在偷來的時間里甜蜜地擁抱,這些充滿驚駭?shù)乃查g,溢滿了酒神般的狂歡,而同時也是恐懼。
但是他,這個欲求者,可從沒有完全占有這個可愛的女人,他感覺的是在細薄如無,卻礙手礙腳的衣服后面那種情欲的涌動;赤裸裸地和熱切地迎合上來的胴體。在這幢敞亮的,一直處于有人戒備有人諦聽的住宅里,他沒有真正接觸過她的胴體,只是在最后一天,她借口幫他打點行裝,而實際上是與他做最后的告別,她來到業(yè)已騰空的房間,急迫地打開門;他沖了過來,一股強力使她跌跌撞撞倒在長沙發(fā)上,當他狂熱地吻到在被扯開衣服下面隆起的乳房,并貪婪地沿著皙白而滾熱的皮膚向下直到她的心臟氣喘吁吁撞擊他的地方,就在這當兒,她在這即將俯就的幾分鐘,幾乎要獻出她的肉體,她從激動中結結巴巴說出一句最后的乞求的話:“不是現(xiàn)在!不在這兒!我求你了?!?/p>
他服從了,他屈服了,甚至他的血在他一直感到神圣的愛人面前還存有敬畏。他又一次在她面前控制住和遏止住他那業(yè)已在奔騰的情欲,她蹣跚地站了起來,在他面前掩蓋住了她的面龐。他本人顫動地停在那里,與自身進行搏斗,同樣轉過身去,明顯地表現(xiàn)出失望的悲哀之情,這使她感覺到,她是怎樣嚴重地傷害了他那沒有得到回報的柔情。她完全又恢復了自我,成為她自己情感的主人,走近他,輕輕地安慰他說:“我不可以在這里,不可以在我的家,在他的家。但是當你返歸時,什么時候都隨你的意?!?/p>
列車嘎嘎作響停了下來,車閘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厲聲。像一條狗在皮鞭抽打中醒了過來,他的目光從夢幻中顯現(xiàn)出來,但這是多么幸運的現(xiàn)實!他看到,她就坐在這兒,他愛的人,長時間天各一方的愛人,現(xiàn)在她坐在這兒,安詳恬靜,近在咫尺,呼吸聲可聞。帽檐遮住了她稍許后倚的面龐。但她好像下意識地懂得了,他的愿望就是想一睹她的芳容;她現(xiàn)在站了起來,朝他莞爾一笑。“達姆斯塔特,”她朝外望了望說道,“還有一站?!彼麤]有回答。他坐在那兒,只是望著她。他在思忖,乏力的時代,時代的乏力無法抗拒我們的情感,別后九年了,她的聲調沒有任何改變,我體內的神經沒有一根不在聽從她。什么都沒有失去,什么都沒有成為過去,她的出現(xiàn)像那時一樣,是柔情般的欣喜。
他激情地凝視她那露出安詳微笑的嘴,他一度吻過它,幾乎無法忘記;他凝視她的雙手,它們平靜和安閑地在懷中閃光,他多么愿意躬下身來,用他的嘴唇去吻上一吻,或者靜靜地把它們握在自己的手中,就一秒鐘,一秒鐘!但是車廂里那幾位饒舌的先生們開始在觀察他了,為了保護自己的秘密他又靜默地把身子向后靠去。于是他倆又一次面面相對,沒有言語沒有動作。只是他們的目光在彼此相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