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游第一代
羅瑤顯望后,蔭及全族。但在明代,還是其直系族人更為出類拔萃。這大概就是頭羊效應,并不奇怪。
羅瑤原配黃氏,生三子四女,三子為:大欽、大常、大憲。繼配謝氏,又生四子二女,四子為:大表、大恩、大學、大愛。如此一來,羅瑤共有七子傳家,子嗣興旺。族譜記載,羅瑤子孫登仕者六人,庠生、貢士、進成均者十余人,令鄉(xiāng)邑刮目相看。他們作為張治門生,是鼓磉洲羅氏中最早走出湖湘,開始宦游生涯的一代。
當時正值嘉靖年間,是大明王朝非常令人矚目的章節(jié)。世宗執(zhí)政45年之久,成為中國歷代帝王中權壽最長的帝王之一,史有“中興之主”的評價。他嚴以馭官,寬以治民,對內(nèi)整頓朝綱,減輕徭役,對外抗擊倭寇,清除邊患,鞏固國防,重振國政,壯大國力,開創(chuàng)了嘉靖中興的局面。其執(zhí)政后期雖沉溺道教,閉朝達20年,卻依然暗中牢牢掌控官吏,顯示出極具智慧的管理能力,強化了皇權的絕對統(tǒng)治,并為隆慶新政和張居正的改革奠定了基礎。
其實,對于嘉靖一朝的評判還有很多視角。比如,從全球化的角度看,此時歐洲的葡萄牙人已經(jīng)登陸中國沿海,中西方貿(mào)易交流啟動,包括東南沿海的倭寇襲擾,都把開放還是封閉的抉擇擺到了炎黃子孫面前,而明朝的回應是嚴厲的海禁。從經(jīng)濟文明的角度看,商業(yè)文明和農(nóng)耕文明,或者說海洋文明與陸地文明的沖突,同樣構成了一種解讀歷史的路徑。從文化的視角看,則有王陽明心學隱含的個性解放與程朱理學人性禁錮之間的文化博弈,以至于有人想象,明世宗的道教癡迷以及20年宮廷隱士生涯,顯示出某種東方式的個人主義孤獨……
總之,嘉靖一朝有說不盡的姿態(tài)。
那么,追尋著羅家宦游第一代的足跡,去領悟這個朝代,也該是一段饒有興味的旅程。不難發(fā)現(xiàn),嘉靖一朝也可以解讀為君王和臣子之間的權謀博弈。君王為了絕對權力,玩弄群臣于股掌之中,所謂忠奸家國的沖突,其實都是權謀導演的話劇,其中最為糾纏不清的則是政統(tǒng)和道統(tǒng)的對峙。政統(tǒng)追求權力的至高無上,道統(tǒng)追求倫理的神圣高潔,結果便有了忠奸善惡的鉤心斗角,血腥的角逐如一條大河托著權力的航船悠悠前行。因此,明代也是權謀與心計貫穿始終的時代,甚至亡國亦可歸結于宮斗。在明代為官,必須全神貫注于各種明槍暗箭、激流險灘,只是洞悉謎底的從政者并不普遍,他們不明白,就像經(jīng)商只是為了利潤一樣,為官圖的是權力釋放,即征服與控制,道德的完善只不過是心理裝飾而已。所以,諸多的仕途故事總是以悲劇或失落為終曲。
羅家宦游第一代的仕途故事,便是注腳。
我們先說說羅棟。
羅棟(1519?—1572),字仲宇,一字兩洲,羅大欽的次子。明經(jīng)出身,族譜說,他“生而奇?zhèn)?,異見常兒……弱冠補弟子員,久之不得舉,乃北游謁文毅。援歲薦例入成均肄業(yè)。考滿授廣東市舶提舉”??梢姡_棟入仕,在很大程度上是“北游謁文毅”的結果,甚至可說是張治一手張羅的。當然,這并不等于羅棟不優(yōu)秀,家傳記載,他受業(yè)于張治卻不屑章句之學,張治并不以為意,反而驚喜地評價羅棟:“此生氣骨森然,議論超卓,異日當以節(jié)義顯也!”顯然,張治對羅棟是賞識有加的。
要理解張治對羅棟的這個評價,還要說說張治對另一位學生歸有光的器重。歸有光嘉靖十九年(1540)中舉人,主考官正是張治。張治對歸有光的文章愛不釋手,連稱為賈誼、董仲舒再世,點歸有光為第二名舉人,殷殷期盼歸有光再接再厲,取得進士功名。歸有光得張治的夸獎和點撥,聲名大震,意氣風發(fā),可是考進士八次落榜,直到張治去世,也沒有捷報告慰恩師,張治終身遺憾,以至于幾番私語歸有光,“欲以舊誼招致之”,即通過推薦繞過科舉使歸有光仕進,卻被歸有光婉拒。歸有光后來以文學家名世,被譽為明之歐陽修,有明代散文第一大家之稱,是“唐宋派”的領袖,與唐順之、王慎中并稱為“嘉靖三大家”,亦為后世桐城派推崇為先河。
張治對歸有光的欣賞,主要在于其文學才華,對羅棟則著眼于其見地和氣骨,可見他因人而異不拘一格的評價尺度。桐城古文標榜的義理、考據(jù)、辭章,其實也是中國文士的三大能力,三者兼?zhèn)浜茈y,有所側重倒是常態(tài)。就羅棟而言,強項當為義理,義理轉(zhuǎn)化為行動,就是節(jié)義。其實這也和湖湘學的傳統(tǒng)有關,湖湘學歷來標榜經(jīng)世致用,不屑做死學問,講究學以致用。湖南讀書人,少有大學者,梟雄卻比比皆是。所以張治不計較羅棟對章句之學的怠慢,反而認為羅棟有出息。他認為羅棟當以節(jié)義顯,后來果然應驗。
羅棟成均肄業(yè),考授廣東市舶提舉,相當于粵海關事務主管,這是個從五品官職。在科舉年代,大量進士出身的士子,仕途起步不過七品,成均肄業(yè)的羅棟走馬上任就是提舉,顯然和張治力薦有關。當然也可能是羅棟后來升遷到這個職位。羅棟赴任廣東時大概30歲,也就是嘉靖二十八年(1549)。這時張治官至臺輔,入閣為首輔嚴嵩之副,之前內(nèi)閣首輔是夏言,嚴嵩是副手,但夏嚴不和,鉤心斗角,至嘉靖二十七年(1548),嚴嵩終于除掉了夏言,成為首輔,內(nèi)閣需要補充,便把張治推選入閣。不難想見,張治大權在握,故能推舉羅棟,羅棟此時已入而立之年,也能勝任舉薦。羅棟的生年,家譜缺乏記載,但家譜中對大哥羅相和三弟羅枬的生年有記載,羅相生于正德十二年(1517),羅枬生于嘉靖元年(1522),推測羅棟當生于正德十四年(1519)左右,計算一下,羅棟赴任當為30歲左右,正是建功立業(yè)的盛年。
放眼看去,嚴厲海禁的嘉靖年間,舉國唯有廣東一處設市舶司,按說是個油水豐厚的美差。但是羅棟赴任前,張治心生猶豫。他勸羅棟留在他身邊,在朝中任職。張治到底怎樣勸說羅棟,我們不得而知,卻可以做一些推測。由于嚴厲海禁,東南沿??购=奈溲b走私集團十分猖獗,尤其是倭寇和走私集團緊密勾結,構成了綿延于整個嘉靖年間的倭寇之亂。因此,中國唯一開放的外貿(mào)口岸,必然成為各種勢力虎視眈眈的焦點。羅棟雖然聰慧勤奮,性格卻耿直剛烈,未必能長袖應對爾虞我詐的官場以及各路匪盜的巧取豪奪。顯然,這是一次山高水險、充滿刀光劍影的赴任,為人謹慎并對羅棟甚為愛惜的張治其實是想保全愛徒。
但是恩師的苦勸卻被羅棟婉言拒絕。他對恩師道:官無內(nèi)外遠近,都是對國家效忠,嶺南正是效忠國家的絕佳舞臺,我定在任上建立功業(yè),回報恩公,光耀祖上。面對如此慷慨陳詞,張治不便多言,便設宴把酒相送。
羅棟義無反顧地去了廣東。
我們可以想象,他是懷著大展宏圖的抱負走向嶺南。少年意氣,報國情懷,大概是每位書生出發(fā)時的憧憬,而壯志難酬也是大多數(shù)士子的宿命,此時的羅棟很難意會,但閱歷豐富的張治肯定明白,所以勸愛徒留在身邊,但他未必會點破玄機。張治雖官至次輔,但在首輔嚴嵩的威壓下,心有郁郁,并不得志,有難言之隱。史料還記載,張治寫過一些稱頌嚴嵩的文章,后來其女婿彭治中編《龍湖集》,全都刪除。不能說張治虛偽,而應理解為他生存的無奈。所以他只能懷著憂心惜別愛徒。羅棟離京不久,張治黯然離世,享年62歲。這也意味著羅家子弟依托的大樹倒了,前途造化得靠獨自奮斗。
羅棟任職嶺南20余年。在這20余年的宦游生涯中,他遭遇了怎樣的坎坷,進行了怎樣的奮斗,取得了怎樣的業(yè)績,無疑構成其最重要的人生篇章。遺憾的是,我們?nèi)狈κ妨希y以陳述。也許,會有后人來填補這個空白。不過可以斷定,羅棟在廣東的仕途并不春風得意。家譜上有這樣的記載:羅棟“官清勤,以直忤上官,連年不得調(diào)”,寥寥數(shù)語,即可見他的不得志。
就這樣,羅棟的故事很快就進入了尾聲,這已是隆慶年間。盡管隆慶只在位短短六年,明代卻出現(xiàn)了變革氣象,朝廷解除了海禁,出現(xiàn)了隆慶開關的新格局,史家甚至用中興之主來形容短命的隆慶皇帝。不過隆慶開關似乎和羅棟無關,他眼前是嶺南此起彼伏、烽火綿延的動亂與兵禍。張居正說:“嘉、隆之間,廣州處處皆盜,議者謂嶺表非我版圖矣?!绷_棟生命的最后足跡,就終止在匪盜蜂起的粵東大地。
該時惠州興起一支聲勢浩大的農(nóng)民武裝,對抗官府,聚嘯山林,有八萬之眾,首領叫藍一清。朝廷啟用殷正茂任兩廣提督,動用大軍,全力圍剿。羅棟就在殷正茂帳下主管軍需。按理說,這應該是羅棟建功立業(yè)的一個絕佳機遇,可惜他卻沒有好好把握。
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這年的進士人才濟濟,是明代科舉史上極輝煌的一屆。張居正、李春芳、楊繼盛、殷正茂、王世貞等影響歷史的重臣,均是這一年金榜題名。隆慶年間,正是權臣張居正集團崛起的時期,而殷正茂又是張居正集團的重要人物,在平定廣東之亂中立了大功,官至兵部尚書。要是能和殷正茂搭上關系,羅棟將前途無量?;蛟S有人問,憑什么羅棟有可能和殷正茂搭上線?這又要說到張治了。原來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會試主考官就是張治,后來張治又任培養(yǎng)庶吉士的教官,相當于高干訓練班的班主任,張居正和殷正茂又在高干培訓班成為張治門生。也就是說,羅棟和殷正茂、張居正是同門師兄弟。想想看,有著同門師承的背景,再輔以情感與物質(zhì)的勾兌,羅棟的發(fā)達應該不是夢。
還要補充一說,張居正和殷正茂無疑是能臣干吏,卻未必是廉吏清官,廉政這一關,他們是過不了的。張居正死后遭到了朝廷的嚴厲清算,以權斂財就是罪狀之一。至于殷正茂,為官期間就貪名遠揚,而且貪得很惡心。為文官貪污農(nóng)民的賦稅,為武官貪污兵士的軍餉。隆慶年間,他帶兵去西南平亂,有人提醒首輔高拱,說殷正茂會借機中飽私囊,高拱不以為意地說,就是貪污一半又如何?反正只有他才能平定叛亂。換個道德圣人去,只能一籌莫展。這樣的話實在使道德蒙羞,卻未必是信口雌黃的道德誣陷。對于道德的尷尬,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有深刻表述,不妨認真一讀。順便再說一句,殷正茂的貪腐,亦有人認為是政敵誣陷,特備此一說。
還是回到羅棟,假如他是個“明白人”,利用他和殷正茂的同門關系,輔以物質(zhì)公關,其功名之路肯定會有悅目風景。但是家譜沒有這方面的記載,想必即使有所動作也不成功。有跡象表明,他是有建功欲望的。家譜記載,他多次向殷帥進諫平亂之策,大意是要殷帥將藍一清的部隊分割圍剿,集中優(yōu)勢之兵一一殲滅之。羅棟為官嶺南20余年,自然比初到嶺南的殷正茂更懂得應對亂匪之門道,可平倭寇立有大功的殷正茂,為人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并沒有把一個軍需官的建議聽進耳里,反而認為羅棟膽小懼戰(zhàn),還說了許多奚落之語。羅棟只有苦笑嘆息。于是藍一清得以喘息,聯(lián)絡數(shù)支友軍,“合勢益張,所據(jù)叢山深箐,延袤八百余里,愈不能制”。此時,殷正茂才懊悔,沒有聽從羅棟的主意。
羅棟僅在殷正茂帳下參加了一次圍剿藍一清部的惡戰(zhàn),當時羅棟帶領軍需輜重隨行,在深山中遭到了藍軍的伏擊,不幸殉難:
寇伏山中截擊,文武七人被擒。脅君降。君獨倡先,罵賊不屈。七人皆遇害。賊取君首級去,還其尸,置糧車中,謂敗軍曰:“歸語殷某,此皆忠臣,可善葬之?!比f歷二年,始得歸葬于湘潭。
寥寥數(shù)語,不動聲色,卻筆走驚雷,羅棟慷慨赴死的節(jié)義與從容躍然紙上。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張治的預言:“此生氣骨森然,議論超卓,異日當以節(jié)義顯也!”特別是連屠殺者也為之感動,將斷頭之尸體奉還釋放的官兵,囑咐說,這是忠臣,你們要好好安葬他。這種來自敵人的敬意,可說是對羅棟的最高褒獎。
羅棟是鼓磉洲羅氏走出的第一位官僚,也是羅門第一位忠節(jié)烈士,用生命殉了道德。尤其遺憾的是,他給我們留下的故事實在是太少。
再說說羅枬(又作羅楠)。
羅枬(1522—1597),字子良,一字北江,大欽公第三子,羅棟之弟。明經(jīng)出身,也是張治的弟子。族譜上說他“早歲以明經(jīng)游學京師,有重名”,可見,也是少年意氣。在張治的蔭護下,他也走上了仕途,官至山西大同府經(jīng)歷,這個官職掌文書,大約是七品或從六品。要論人生的經(jīng)歷,他顯然要比兄長羅棟平穩(wěn)得多。不過,他的人生卻是另一種景象。
這就要說到嘉靖二十九年(1550),其父大欽公(三峰)北上訪張治,不幸病逝于途的事了。當時,羅枬已在山西任上,噩耗傳來,羅枬立即告假奔喪,護扶著父親的靈柩,數(shù)千里一路痛哭歸湘。回鄉(xiāng)后,他為父親操辦了隆重的葬禮,“大開善門,膳筵數(shù)百”,對于豪富之家,這順理成章,也是那個時代必須遵循的禮數(shù),并不令人驚異,令人意外而震驚的是,處理完父親的喪事之后,他毅然決定告別仕途,從此執(zhí)掌家業(yè),躬耕田園。這年,他29歲。
不得而知,他的這個決定,是否在家族內(nèi)引起了爭議,也無從得知,他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是不是他在山西任上并沒什么作為?是不是此時張治已經(jīng)病故,他的仕途失去了依托?族譜上對羅枬為官行狀也未置一詞,總之,羅枬在官場如流星一劃而過,此后40余年,他過著鄉(xiāng)紳生活。
羅枬回歸故鄉(xiāng)田園后,秉承父祖之志,仗義疏財,扶危濟困,人稱羅瑤再世。值得特別提及的是他秉承父志,完成了羅氏一修族譜的編撰刊刻。也就是說他對家族文化的建設,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他撰寫了一修譜序,是羅家先祖留給后人的最早文獻:
古羅國屬今湘陰,后因為氏,乃衍播,各顯于時。由得姓以來,中間離合接續(xù)之不得已,雖博雅者,必不能言。國朝鼎新十余年,我族政齋公,以江右吉水徙,卜本邑鼓磉洲南岸鷓鴣坪,子孫繼承久而益眾,正修譜盛際也。
先君三峰公將圖首事而不獲如志,夫得姓孔遠,其支出聚一鄉(xiāng)邑之間,里居田墓閱八九世,如一日聚族繁茂,其前之久遠播散不可追矣。及今之聞見,若一信而有征,而又忍忽遺也耶!
歲庚申,枬謀始于同族,以成先君之志。于時族侄文能夙以孝謹稱,且明練達于事理,不避勞劇,乃令以一身實始終之,而枬輩董其成也。
今辛酉秋,有事成矣。其敘列之法由一世而下至三世,分新屋、湖田、社山、蕨山凡四堂。又一世為十房。其后各以世次、系屬次第,而讀之綿綿繩繩。此衷忽肫然若不可解也?!吨芏Y》大司徒以六行教民,三曰睦親宗族也,《白虎通》曰:“宗者何尊也?為先祖主宗,人之所尊也;族者何也?湊也,聚也,謂恩愛相流湊也。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由斯以談譜,之不可以己意在是歟!嗟乎!莫為于前后將何述,然由先君之有志,以及枬輩及文能心力交瘁者,凡三世亦可謂難矣。后之嗣起者念之。
嘉靖四十歲次辛酉秋月 七世孫枬敬述
羅枬在家乘中還保存了兩份頗為珍貴的資料,一份是張治為其父羅三峰寫的祭文,從中可以確證張治和羅家極其親密的關系。另一份則是羅三峰的親家,明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直隸巡按御史、鳳陽知府、瀏陽鄧巍為羅三峰妻子周孺人撰寫的墓表,記載了羅家與周家的姻親關系、家族富旺等細節(jié)。張、鄧均是明代人,他們的記載是可信的。今日羅家后人能夠比較完整地知曉族脈傳承,應該不忘枬公勛德。
嘉靖四十五年(1566),羅枬的母親周孺人去世,享年73歲。周孺人是湘潭巨富周環(huán)之女,名門方上周家之后,也是羅家當家主婦,在羅家極有威望。于是羅枬又做了一件轟動湖湘的大事,為紀念母親,在南岳衡山的祝融峰上封寺捐鑄了四大天王鐵制巨像,它們偉岸生動,金碧輝煌,成為鎮(zhèn)寺之寶,也給文人雅士留下了吟唱百年的景觀。清代重修上封寺,羅家十六世孫羅汝懷,專門寫下了《重修上封寺鐵像記》(《羅汝懷集》),銘曰:
南天赫赫聳祝融,古寺巍巍標上封。邇年修葺廟貌隆,四大鐵像尤杰雄。裔孫異代溯祖功,重加鼓鑄虔考工。祖職經(jīng)歷仕大同,厥諱曰楠號北江。
為母祈福陟危峰,峰頭古雪飄朔風。殘冬栗烈爐紅,一志造作堅寸衷。
孝思卻寒寒不攻,四像卓立光熊熊。時維嘉靖中明邦,端委略具佛腹中。取證二修家乘同,越三百載尋前蹤。修舉廢墜禮當崇,本支子孫呼相從。水衡百什爭輸供,庶幾鞏固傳無窮。圣清億載垂龐洪,永尊岳瀆長綏豐。
這樣的舉措是要銀子支撐的。可見,羅瑤家族到了孫輩羅枬,依然殷富一方。羅枬說,他捐鑄四大天王鐵像,就是勸諭世人向善,也是對先祖最大的祭奠??上У氖?,1949年,上封寺遭遇大火,巨像也在火中焚毀。
還值得一提的是,羅枬后來信奉了佛教,成為虔誠的信士。家乘記載,羅枬“卒之日,沐浴端坐,子孫執(zhí)尊香泉,享年七十有七”,這也是令人難忘的一幕。羅氏族人與佛門的淵源自羅枬始,后來,他的孫子羅璣以及多位后人均落發(fā)為僧,皈依佛門。這是很富有意味的,佛門是塵世的對峙,是靈魂的港灣,至少可以想見,羅氏后人們更注重精神世界的存在,更在意心靈的安放。至乾隆年間,羅枬后人又在羅璣落發(fā)修行的蒙泉精舍,修建了紀念羅枬的北江祠,附祀羅璣,周圍林壑幽邃,蒼藤古木簇擁,是一道賞心悅目的風景。
還要說說羅軫、羅翼兄弟。
羅軫,字星南,一字少洲,祖羅瑤,父大憲,與羅棟、羅枬是叔伯兄弟。和羅棟、羅枬一樣,羅軫和兄長羅翼、弟弟羅胄,三兄弟都是內(nèi)閣大學士張治的門生,同屬羅氏家族第一代宦游士子。
羅軫是貢生學歷,“恢奇有大志”。嘉靖年間,東南沿海倭寇猖獗,烽煙連綿,他毅然從軍,官至浙江都司斷事。明朝行政、司法、軍事三權分立,都司是省一級的軍事管理機構,相當于現(xiàn)在的省級軍區(qū),斷事主管軍事執(zhí)法事務,相當于軍事法庭主官,六品銜。浙江是抗倭前線,主持抗倭的就是胡宗憲。羅軫就在胡帥帳下效力,督理軍紀,使部隊的戰(zhàn)斗力大有提升。他機敏決斷,給胡宗憲留下深刻印象,被稱為儒將,有大才,準備“大用之”。哪知碰上了嚴嵩義子、時任工部尚書的趙文華來東南前線視察,羅軫的命運就轉(zhuǎn)移了方向。
趙文華仗著嚴嵩的背景,耀武揚威。上上下下對他前呼后擁,爭相獻媚,連胡宗憲都賠著小心,向趙文華一一介紹自己的部屬。在介紹羅軫時,羅軫卻不卑不亢,且?guī)Р恍贾畱B(tài),趙文華是個十分敏感精明的人,立即感受到羅軫的輕慢,他決定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傲慢的軍官,便羅織了一個鄙視上官的罪名,將羅軫拘押起來。這下子胡宗憲急了,一是他器重羅軫,二是他也對趙文華不滿,于是全力為羅軫說情。一番周旋,終于將羅軫解救出來。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趙文華進一步深究,得知羅軫心結所在,胡宗憲的周旋就無濟于事了。
原來,兩年前,趙文華還是工部侍郎時曾來浙江前線視察,和閩浙總督張經(jīng)發(fā)生了沖突,便依仗嚴嵩的權勢,陷害張經(jīng)。結果張經(jīng)等九人被判處斬。嚴嵩乘機又把另一個彈劾他的仇人,當時在押的楊繼盛也報進處斬名單中,瞞過嘉靖皇帝,獲得批準,于是楊繼盛也死于非命。楊繼盛正是張治的門生,羅軫的師兄弟,而且關系親密。想想看,面對趙文華,羅軫怎么會有好臉子?
說起這楊繼盛,可是明代第一烈士。他是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進士,官至兵部員外郎,要論私交,嘉靖皇帝最寵愛的首輔大臣嚴嵩對他還不錯,可他卻不滿嚴嵩太過專權與貪婪,竟然上書彈劾嚴嵩,列舉嚴嵩五奸十大罪,揚言如有誣陷愿意拿命受罰,一時間震驚朝野,惹來了殺身之禍,被嚴嵩投入大獄。嚴嵩專國,在當時可謂路人皆知,只是懾于嚴嵩淫威,大家敢怒不敢言。唯楊繼盛挺身而出,冒死彈劾嚴嵩,故有“楊忠憨”之美名,朝野敬重。楊繼盛入獄后,受盡種種酷刑,他卻堅強不屈。最令人震撼的是,腿被打折,肌肉感染腐爛,他竟然從容地拿起碎碗片,要獄卒為之掌燈,一點點地刮去腐肉,露出雪白腿骨。獄卒看得全身發(fā)抖,他卻面色平靜如水,談笑風生如常。這樣的剛烈義士,怎能不贏得世人敬重?
還要說說胡宗憲,此人平倭是立了大功的,說是民族英雄也不為過,但他卻是踩著前總督張經(jīng)的血跡上位的,在趙文華陷害張經(jīng)的時候,胡宗憲僅是七品浙江巡按御史,因為配合趙文華陷害張經(jīng),得到趙的器重,取張經(jīng)而代之,當了總督。這也是明代官場風氣,要想有作為,又磊落干凈,很難。不過胡宗憲對趙文華仍舊保持距離,可謂陽奉陰違。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力保羅軫。
羅軫經(jīng)歷了這次人生風險,看破了官場的險惡,萌生了退志。族譜中寫下這樣的文字:“尋,丁繼母憂,遂不復出。時論高之?!焙苣腿藢の??!皶r論高之”,就是贊美羅軫有道德氣節(jié)。可見,在中國,道德是至高無上的價值。尤其是讀書人,更以活出道德氣節(jié)為最高理想。令人糾結的是,那些受到道德審判的小人,往往也是讀書人,甚至是學富五車的讀書人,如嚴嵩,如趙文華,都是金榜題名的進士,要論學問,比羅軫這樣貢生學歷的書生要厲害得多。這又該如何理解?也許羅軫還是悟出了其中的奧秘:官場,根本就不是修養(yǎng)道德的處所,所以,他掛冠而去。
就在羅軫啟程回鄉(xiāng)的時候,遙遠的四川,險峻的蜀道之上,羅軫的兄長羅翼,為了同一個理由,也踏上了歸鄉(xiāng)之途。
羅翼,字筆峰,在四川為官,任布政司經(jīng)歷,正六品。楊繼盛也是他的同門好友,遭此殺身之禍,羅翼豈能不動容?族譜說,他得知楊繼盛死難的噩耗,號啕痛哭,拍案而起道:天理何在?他毅然決定:漫卷詩書,辭職還鄉(xiāng)!他對上司如是交代:我有病纏身,無法為官,自請彈劾。請注意,羅翼使用了“自請彈劾”這樣的措辭,而非“自求致仕”,前者是承認有過失而去職,后者是正常的退休,怨恨之氣,躍然紙上。其實羅翼是個很書生氣的人,入川上任,他的行車中滿是藏書,在險峻的蜀道上,他一路悠然讀書,全無顛簸之苦。在任上,他廉潔勤勉,卻并不是一個工作狂,為政之暇,鳴琴吟詩,“意泊如也”。大概四川地處相對僻遠的西南腹地,遠離權力角逐的中央政府,也遠離大明邊疆的兵戈廝殺,因而能有一份超脫的心境。然而楊繼盛之死,打破了羅翼的寧和心境,他懷著不平之心,義無反顧地踏上歸鄉(xiāng)之路。
就這樣,羅軫和羅翼兩兄弟就在故鄉(xiāng)的湘江之畔團聚了。從私誼而言,是因同一位摯友,從公義而論,是為了正道良心。用“殊途同歸”這個詞來形容他們兄弟的團聚,該是恰切的吧?更意味深長的是,此時,他們的三弟羅胄就佇立在江畔迎接兩位兄長。族譜對羅胄的記載少之又少,只有一句話:“亦有文學,隱居不仕。”之后的情景,族譜則留下了這樣的文字:這三兄弟“乃相與結廬水竹之間,日徜徉吟嘯其中,鄉(xiāng)里莫不敬之,號所居曰‘三老堂’”。還要補充一句,此時,他們的老師張治已經(jīng)去世多年。
這就是鼓磉洲羅氏第一代宦游士子的故事。
只有吉光片羽,卻閃爍著羅家子弟的血性光輝。必須承認,這些羅家子弟的人生享受了權力蔭護且書寫了對權力的追逐,最后又都告別了權力。就仕途的圓滿而言,他們無疑是失敗者,“誤入歧途”四個字,大概是最到位的解釋。從某種意義上說,官場也是肉欲橫流、充斥血殺的屠場,在肉欲屠場中尋覓靈魂必然會遭遇失望,后代還有諸多羅家士子的故事,更加強化這種感悟。總之,羅家子弟始終在官場和田園之間游蕩,退出官場也比較果斷自由,似乎也沒有多少眷念與掙扎。我們望著羅家子弟出入官場的身姿,倒是有幾分羨慕其瀟灑。對官場說不,好像還是昔日士子的一道人生風景。其重要的社會制度原因,就是在宦游的子弟的身后,還有一片與官場保持著相對自治關系的家園。盡管名義上說,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可是傳統(tǒng)中國的專制皇權,從來沒有徹底控制過華夏鄉(xiāng)土。于是包括羅家子弟在內(nèi)的宦游人,也就有了可回旋的人生空間和相對自由的人生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