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倫敦到香港

戰(zhàn)地行紀 作者:(英)W.H.奧登,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 著 馬鳴謙 譯


從倫敦到香港

航海記[1]

這個旅程朝向何方?碼頭上的守望者

站在他的災(zāi)星下,如此地嫉恨艷羨,

此時群山不疾不徐地劃開水面漸行漸遠,

鷗鳥也棄絕其誓言。它預(yù)示著更公正的生活?


終于孑然一身,旅行者在海風(fēng)曖昧的

觸撫中,在大海變幻無常的閃光里,

果真找到了美好樂土[2]存在的證明,

如孩子們在石縫里找出的物事般確定?


不,他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他并不希望到達。

旅行如此虛妄;虛妄的旅行確乎是一種病

在虛妄的島嶼[3]上,內(nèi)心無法掩飾也不會受苦:

他寬宥了迷狂;他比他想的更脆弱;脆弱如此真實。


但時常,當真實的海豚縱情躍出水面

意欲博取贊賞,或者,遠遠地,當一座真實的島嶼

躍入他的眼簾,恍惚就此終止: 他想起了

悠游自處的那些時日,那些地方;他滿心歡悅地相信,


也許,迷狂將得到治愈,真實的旅行將抵達終點

在那兒,相遇的心靈將彼此坦誠: 而遠離了這片海洋,

那些善變的心雖會分別,卻將始終不渝;即使

分飛各方,摻雜了虛妄與真實,卻不會再受傷害。[4]

斯芬克斯

昔日出自雕刻匠手中時,它曾經(jīng)

健康如常?甚至最遠古的征服者也有覺察:

病猿般的面容,纏著繃帶的利爪,

熱浪侵襲之地的一個鬼影。


獅子自有一顆飽受折磨而頑強的星宿:

它不待見年輕人,亦不鐘情于愛和知識:

時間如對待活人般磨損著它: 它趴臥在地,

將碩大的臀轉(zhuǎn)向了尖叫的美洲[5]


和見證者。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巨大面龐不譴責(zé)

也不寬恕什么,最微不足道的成功:

對那些兩手叉腰、直面它的


哀傷的人來說,它說出的答案毫無作用:

“人們喜歡我么?”不。奴隸逗得獅子直樂:

“我永遠要受苦?”是的,從始至終。

海輪

街道燈火通明;我們的城市清潔整飭;

三等艙玩著最臟污的牌戲,頭等艙賭注不低;

睡在船頭的乞丐們從不去留意

特等艙里可做些什么;沒人會刨根問底。


戀人們在寫信,運動好手在打球嬉戲;

有人懷疑榮譽,有人懷疑他妻子美貌已逝;

一個男孩頗有野心: 也許船長對我們都很嫌棄;

有些人的日子也許過得體面有禮。


我們的文明,如此風(fēng)平浪靜地

在大海的貧瘠荒原上前行;

腐潰東方的某處,有戰(zhàn)爭,有新奇的花卉和服飾。


某地,一個奇怪而詭譎的明天正待就寢

謀算著要考驗歐洲來客;沒人會揣摩尋思

去猜測誰最應(yīng)羞愧,誰更富有,或誰將喪命。

旅行者

與他眼前所見保持著距離

站在那棵奇形怪狀的樹下,

他探尋著陌生的異域之地,

這很怪異,他試圖去探查


的那些地方并未邀他停留駐足;

他傾力投入的戰(zhàn)斗總是這般,

移情別戀的人遠在他處,

成了家,且沿襲他父親的名銜。


然而,他和他的到來總?cè)缢诖?

當走下輪船,海港會觸動他心弦,

溫柔,甜蜜,敞開了胸懷;


座座城市令他如迷狂者般癡愛;

人群為他讓出道來,毫無抱怨,

只因大地對人的生活尚能忍耐。

澳門

來自天主教歐陸的一株雜草,

扎根于黃土山嶺和一波汪洋,

它點綴著這些果實般的華美石屋,

不為人知地在中國一隅生長。


圣徒與基督的洛可可風(fēng)畫像

應(yīng)允了她那些賭徒死時的福樂;

座座教堂緊鄰著青樓艷閣

證明了信仰能將自然行為寬諒。


這縱情逸樂的城市無須懼憚

扼殺心靈的累累罪孽,連同了

政府和民眾已被撕成碎片:


虔敬的鐘聲將敲響;幼稚的缺點

將護衛(wèi)孩童那孱弱的美德,

這里斷不會發(fā)生什么嚴重事件。

香港

它的領(lǐng)袖人物賢明而睿智;

出身良好且學(xué)養(yǎng)扎實,

他們以豐富的經(jīng)驗來管理,

深諳一座現(xiàn)代城市的運行方式。


只有仆人們會不期而至,

他們的沉默自有新鮮生動的妙趣;

而銀行家們,在東方的此地

已為喜劇女神建了座得體的廟宇。


離開家鄉(xiāng)和不知芳名的她有一萬英里,

暮晚的維多利亞山[6]上,軍號響起

熄滅了兵營的燈火;舞臺下,一場戰(zhàn)爭


轟然而至,如遠處的撞門聲:

我們不能去假設(shè)一個“共同意志”;

只因我們的本性,我們得歸咎于自己。


[1] 本篇寫于奧登他們穿越印度洋的航行途中。

[2] “美好樂土”的提法,出自托馬斯·莫爾的政治諷刺小說《烏托邦》(utopia)。utopia這個復(fù)合詞由希臘文的ou(意為沒有)和topos (意為地方)構(gòu)成,意指“烏有之鄉(xiāng)”;在希臘語中,前綴ou與eu(意為美好的)發(fā)音相同,因此又構(gòu)成一個矛盾性的雙關(guān): 烏托邦既是“美好樂土”(good place),又是一個不存在的地方(no+ place);此外,奧登研究者約翰·富勒還提到了與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說《奇妙的美好樂土》(The Great Good Place)的可能關(guān)聯(lián)。這個主題此后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奧登的作品中,包括《戰(zhàn)爭時期》組詩第十三首、《預(yù)言者》以及寫于1941年的《在亨利·詹姆斯墓前》。

[3] 航行海上的海輪如漂浮的島嶼。

[4] 1960年代,奧登將最后一行的 “摻雜了虛妄與真實”改成了“如真理與謊言各自而行”(as truth and falsehood go)。

[5] 衣修伍德曾在《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同類》(Christopher and his Kind)中戲謔地解說獅身人面像究竟是面朝東方還是西方,因此,他們很可能在埃及的荒漠上探究過這個“問題”。

[6] 維多利亞山: 今香港太平山,亦名扯旗山,此為殖民時期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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