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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童嬉耍荒原上 郜元寶講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中國文學課 作者:陳思和,郜元寶,張新穎 等 著


頑童嬉耍荒原上
郜元寶講余華《在細雨中呼喊》

1

20世紀80年代后期,繼右派作家(“重放的鮮花”)和知青作家之后,中國文壇突然涌現(xiàn)了一大批“60后青年作家”,比如蘇童、余華、葉兆言、格非、孫甘露等。他們豐神俊朗,才華橫溢,迥異于當時的文壇主流,令人刮目相看。通常人們稱這批文學新生代為“先鋒作家”。

“先鋒”一詞,當時主要著眼于他們令人眼花繚亂的小說敘述方式和語言形式,這些都明顯不同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或浪漫主義小說,也是當時青年讀者喜愛他們的理由之一,都說他們帶來了小說敘事和語言的革命。穩(wěn)健一點的批評家則說他們完成了一場前無古人的“先鋒形式的探索”。

從他們的小說中,人們可以讀出卡夫卡的恐懼與戰(zhàn)栗,可以讀出美國作家福克納、索爾·貝婁、雷蒙德·卡弗的神采,可以讀出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布·格里耶等的影子,還可以讀出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略薩等拉美作家的氣味——總之他們和外國文學新潮息息相通,有人說他們就是用漢語書寫“某種外國文學”。

先鋒小說最初的沖擊波確實來自他們橫空出世的敘事方式和語言形式,但今天回過頭來再去讀他們的作品,尤其當我們對新形式和新語言的“探索”已有一定經(jīng)驗之后,你就會發(fā)現(xiàn)單純形式上的研究已經(jīng)非常不夠。

我們必須提出這樣的問題:先鋒作家除了探索新的敘事方式和語言形式之外,在小說內(nèi)容方面可曾提供哪些新的因素?這些新因素究竟新在何處,是完全的創(chuàng)新,還是和中國文學的某種傳統(tǒng)仍然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讀過先鋒作家余華的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或許我們就可以嘗試回答這個問題。

2

當大家打開這部小說時,首先看到的是什么?

讓我感到震驚的,是過去讀當代小說時熟悉的那些人和事忽然不見了。比如,右派作家小說中常見的知識分子和老干部受迫害時的痛苦與幻滅,或重返工作崗位后新的困惑,就很少在余華的筆下出現(xiàn);也很少看到知青小說反復思考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問題;至于路遙《人生》中高加林式回鄉(xiāng)知青的苦悶,《平凡的世界》中草根青年的困苦、掙扎和堅持不懈的努力,也并非余華的興趣所在;再比如傷痕、反思、改革文學的主流作品,像古華《芙蓉鎮(zhèn)》、高曉聲《陳奐生上城》、賈平凹《浮躁》、張煒《古船》、張潔《沉重的翅膀》等對重大社會歷史問題的關(guān)切,似乎也都蕩然無存。

那么,這一切之外,我們還能看到什么別的內(nèi)容呢?

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叫孫光林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透過時間的帷幕,在回憶里重新看到一大群兒時的伙伴。他們的年紀從五六歲到十七八歲不等,主要是孫光林的哥哥、弟弟、鄰居、同學。

他們要么還是小孩,剛學會走路說話,要么是懵懂少年,對社會人生似懂非懂,正朝著未知的將來快速成長。他們(包括孫光林本人)的心思意念和言語行為,有時愚蠢可笑,頑劣可嘆,有時又尖銳犀利、腦洞大開。所有這些攪成一團,呈現(xiàn)出孩童和少年世界真實可感的完整圖景。

當然我們也看到了這群“昔日頑童”所處的20世紀60年代后半期和整個70年代。但余華不像右派作家或知青作家那樣具體審視那個年代的社會政治,而是用頑童心態(tài)與視角,遠距離眺望那個年代。

無論孫光林一家生活的鄉(xiāng)村南門,還是孫光林養(yǎng)父養(yǎng)母所在的小鎮(zhèn)孫蕩,在孫光林的回憶里都顯得貧窮、荒涼、寂寞。顯然,冷靜客觀地展現(xiàn)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中國社會的一般生活狀況,并非《在細雨中呼喊》以及其他先鋒作家早期作品的長處。對那段歷史,80年代新時期文學已經(jīng)形成穩(wěn)固的集體記憶,對此先鋒作家興趣不大,他們要越過集體化的歷史記憶,打撈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這跟集體的歷史記憶并不完全一致,許多細節(jié)和色調(diào)還相差太遠,但這畢竟是他們的真實記憶,對集體記憶來說,未必不是一個有趣的補充。

比如,小說中大量描寫了少年人珍貴的友誼,以及轉(zhuǎn)瞬之間對友誼的背棄。蘇家兄弟蘇宇、蘇杭跟隨父母從城里下放到農(nóng)村,農(nóng)村少年孫光林一開始就對他們充滿了好奇、羨慕、景仰與向往。后來他們成了朋友,共同度過一段快樂美好的時光,但不久便是友誼的破裂與彼此傷害。上中學后,孫光林與高年級同學之間又重演了同樣的悲劇。

那時候,成年人最怕政治迫害、經(jīng)濟拮據(jù)、文化生活匱乏,但少年人并不計較這些。令他們興奮的是友誼,令他們傷悲的則是友誼的破碎。

小說也如實描寫了少年人(主要是男孩)對性的無知、好奇、充滿犯罪感和恐懼感的探索,以及探索過后因為自我譴責和害怕懲罰而產(chǎn)生的精神負擔。這大概也屬于魯迅所謂“越軌的筆致”吧。

余華的描寫大膽乃至出格,卻并未沉溺于此。隨著成長的繼續(xù),這一階段自然也就過去了,只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可笑、可嘆、可悲、可怕的經(jīng)歷,永遠留在記憶深處,每次重溫,感傷、羞愧乃至恐懼戰(zhàn)栗之情還會如期而至。成長可以掩蓋許多往事,卻很難抹去附著于往事的五味雜陳的回憶。

你也許可以說,如何看待少年人的友誼,如何培養(yǎng)正確的性意識以及與此有關(guān)的朦朧的愛情,都是中小學教育的任務(wù)。《在細雨中呼喊》圍繞友誼和性的主題發(fā)生那么多喜劇、鬧劇和悲劇,都可以歸結(jié)為當時中小學教育的落后,過來人不必糾纏于這樣的過去,而應該努力當下,放眼未來。這當然不錯。但人類記憶的力量往往不可抗拒。當記憶的洪水涌來,我們會無法回避,也無法選擇,只好憑一己之力再次投入其中。

《在細雨中呼喊》就是一部有關(guān)記憶的小說,它教我們學習在記憶的洪水中游泳而不至于遭受滅頂之災。

3

比較起來,小說更多的還是透過童年和少年的敏感心靈,折射出那個年代普遍喪失和扭曲的“親情”。

比如,“我”的同學國慶的母親死后,父親拋棄國慶,與別的女人重組家庭,而國慶居然無師自通,給母親的兄弟姐妹挨個寫信,讓他們干預父親的生活,以惡作劇式的破壞與搗亂表達他對父親無限的眷戀。

小說敘述的重點,是第一人稱主人公“孫光林”在兩個家庭之間被拋來拋去的窘境。因為貧窮,六歲的孫光林就告別故鄉(xiāng)和親生父母,被養(yǎng)父帶去一個叫“孫蕩”的小鎮(zhèn),在那里一住就是五六年。好不容易跟養(yǎng)父母建立起親密的關(guān)系,卻因為養(yǎng)父搞外遇被抓而自殺、養(yǎng)母回娘家而一切歸零,被迫重返全然陌生的親生父母家。從此直到考上大學,整個初、高中階段,孫光林在親生父母家的地位都無異于局外人。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從孫光林這個局外人的心靈感受出發(fā),寫出以父親孫廣才為中心的一家三代嚴重扭曲的親情關(guān)系。

在孫光林眼中,父親孫廣才無疑是十足的惡棍和無賴。孫廣才上有老,下有小,但他對三個兒子的愛心之稀少,一如他對父親孫有元的孝心之淡薄。小說不厭其煩地描寫孫廣才怎樣動不動發(fā)脾氣,辱罵和毒打三個兒子,又怎樣變著法子虐待失去勞動能力的父親。孫廣才對妻子也缺乏基本的忠誠與尊重,長年與本村一位寡婦通奸。他做這一切都理直氣壯、明火執(zhí)仗,因為在他眼里,兒子、父親、妻子都是他的累贅,甚至都是危害他生命的仇敵,他們的價值遠在他所豢養(yǎng)的家畜家禽之下。

受孫廣才影響,孫光林的哥哥與弟弟也參與了對祖父孫有元的虐待。但從孫光林冷眼看去,祖父孫有元也并非善類:他因為腰傷失去勞動能力,但他的狡猾冷漠超過孫廣才,比如他利用小孫子的年幼無知,跟一家之主孫廣才斗智斗勇,常常令孫廣才甘拜下風。

在孫蕩鎮(zhèn),在南門村,像孫廣才這樣的家庭比比皆是。孫家只是那個年代無數(shù)中國家庭的一個縮影。親情的扭曲和喪失還表現(xiàn)在一個觸目的細節(jié)上:孫家祖孫三代互相一概直呼其名,彼此尊重和憐愛的話語幾乎蕩然無存。

4

如果余華僅僅是殘酷地揭露那個年代中國家庭親情的喪失,那么《在細雨中呼喊》就是不折不扣的審父與溢惡之作。但事實上,余華既大膽揭露了那個年代中國家庭親情的普遍喪失和扭曲,同時也看到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人類與生俱來的親情關(guān)系仍然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存在著。

《在細雨中呼喊》中,到處可見家庭內(nèi)部愛的紐帶隱蔽甚至變態(tài)的存在,猶如灰燼中的余火,給人意想不到的溫暖。

比如弟弟舍己救人而溺死之后,父親和哥哥幻想以此換來褒獎與補償,這固然令人唾棄,但另一方面,他們起初把弟弟從水里撈起來,輪流倒背著,拔足狂奔,希望救活弟弟,這個場面又充分顯示了他們的兄弟之愛和父子之情。

再比如,盡管父親與寡婦通奸,把妻子拋在腦后,但妻子死后,他還是深夜偷偷跑到妻子的墳頭,發(fā)出令全村人毛骨悚然的痛哭。

還比如,晚年的祖父與父親成了冤家對頭,但祖父死后,父親也曾流露出真誠的痛苦與懺悔,痛罵自己沒有在祖父活著的時候盡孝,而祖父最后堅持絕食,只求速死,目的竟然是為了給兒子減輕生活負擔。

如果用心閱讀《在細雨中呼喊》,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余華猶如一個冷靜的醫(yī)生,用寒光閃閃的解剖刀,先剝?nèi)ブ袊彝ネ獗砩蠝厍槊}脈的面紗,露出底下彼此仇恨的關(guān)系,然后又繼續(xù)剝?nèi)ミ@層彼此仇恨的關(guān)系,露出尚未完全折斷只是隱藏更深的親情的紐帶。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不難看出,在先鋒實驗和成長小說的外衣下,余華真正關(guān)心的還是中國社會和中國家庭的感情維系。他無情地“揭”露了人類感情遭破壞、被扭曲的悲劇,但也努力挖掘人類之間愛的聯(lián)系得以修復的希望所在。

這一文學母題,在他后續(xù)的小說《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和《第七天》中不斷重現(xiàn)。余華表面上可能有點離經(jīng)叛道,其實卻越來越靠近文學史上那些具有深厚人道主義思想和現(xiàn)實批判精神的經(jīng)典作家。強調(diào)這一點非常必要,也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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