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碎片：舊光陰之中學(xué)時代

之一 麥子

是秋天的事，我去旁邊的鎮(zhèn)上念高中。印象中，這是歡喜的事。

去鎮(zhèn)上有十八里，為上學(xué)做的準備是一袋麥子。通知書上也是這樣寫的，要求新生入學(xué)帶一袋麥子。那時的高中食堂，是用麥子換飯票的。

父親提前在院子里曬好了，裝在編織袋里，特地對我說，挑了一個瘦的袋子，這樣好放在車子的后座上。

第一次上路，是和鄰居一個高年級的哥哥一起去的。車子出村不久，父親捆扎麥子的繩子便松開了。鄉(xiāng)間的路多是泥濘，左拐右拐，麥子便從后座位上脫落。

堂哥便下車，將自己車子扎好，道路不平，時而還有過往的拖拉機，我們不小心，便會被濺得一身泥漿。大約是我不大會帶重物，那一袋麥子，從家里騎到鎮(zhèn)上，掉落了十余次。

我和堂哥一路小心翼翼，吃盡了苦頭，到了學(xué)校，先去換飯票，是要排很長的隊，檢驗，我的麥子果然合格，被驗定為“八五面”，一百斤麥子可以換八十五斤飯票，堂哥的大約沒有曬干，是“八〇面”。

飯票是作業(yè)本封面用的那種淺牛皮紙，是油印的，分別有一兩、二兩和四兩面值。

食堂是那種舊運動場改造的，沒有餐桌，打了飯菜，幾個人蹲在地上吃。記憶最深的是面湯，稀水一般，聽高一年級的學(xué)生說，曾有一次，打湯的師傅一勺下去，撈上來一只死老鼠。

學(xué)校里伙食不好，熟悉了環(huán)境之后，我們開始到學(xué)校外面去吃飯。到學(xué)校外面才知道，我們的飯票不但可以買外面小飯館的雞蛋面，連理發(fā)都可以用。

校外的那些小商店，煙都是拆開來賣。我和班里的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最后決定將一袋麥子，直接交給了門口的一個小面館，那時候窮，不舍得吃雞蛋面，只能吃一碗素面條，一碗面條大概要一斤麥子。

記賬簿是一個很破舊的小學(xué)生作業(yè)本，上面寫著老板女兒的名字，二年級六班李嬋娟。

于是我和同學(xué)的名字便不停地出現(xiàn)在這小學(xué)生的作業(yè)本上，有時候嘴饞，還想讓老板給我們油炸花生米，一粒一粒吃完，恨不能數(shù)著數(shù)字，香，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是笑的。

小面館老板有一天喝醉酒哭了，因為老板娘風(fēng)騷，和一個服裝店的男人跑了。于是飯館關(guān)門了很長一陣子。

我和同伴們天天去看，一袋麥子放在他那里，才吃了一半，那怎么能行啊。

那時候的小鎮(zhèn)尚未有電話等，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多數(shù)都是見面，或者寫信。找不到老板，我和同學(xué)著急，用彩色的粉筆，在他們家的大門上寫了一段話，大概的意思是：“老板，我們兩個是天天下午來吃面條的二中同學(xué)，想知道您什么時候回來，飯館還開不開，若是不開了，請將剩余的麥子還給我們。”

寫好以后仍然每天去看，門上的內(nèi)容有一個錯字，我們還及時地改正了過來。

直到十天后，老板才在我們的留言后面寫了一句話：再等一個禮拜，我要去開封找媳婦，回來以后，我多讓你們吃五頓飯。

五頓飯就是五斤麥子，我們兩個人一人五斤麥子，兩個加一塊兒就是十斤。

從來沒有覺得數(shù)學(xué)計算有如此快樂的答案，于是我們又在他的留言后面加了一句：那好吧，老板，我們祝你快點找到媳婦，好給我們做吃的。

這種留言又加留言的方式，現(xiàn)在想來，像極了早期的網(wǎng)絡(luò)論壇，一個人發(fā)言后，另一個人跟帖。

大概真的是我們的祝福的話起了作用，一個禮拜后，我和同學(xué)又去看，飯館開了，老板娘在里間切菜，老板在外面忙活，臉上兜著笑，看得出，老板并不怪罪老板娘。

然而，我們的麥子還沒有吃完，老板娘便又跑了。老板這一次鐵了心腸，不去找了。

直到我們的麥子吃完了，老板娘也沒有回來。

老板沒有了媳婦，面做得越來越馬虎，有一次，我們在面條里發(fā)現(xiàn)一只青蟲，那老板過來，一口吃掉了，說，是菜葉子里的蟲子，好吃。

我們又回到了學(xué)校食堂里吃晚飯，那時候男生女生吃飯是分開的。如果有男生女生在一起吃飯，很快就會成為新聞。是啊，戀愛，在那個時候是不允許的。經(jīng)常在食堂里，正吃著飯呢，學(xué)生會的檢查人員就會將一起吃飯的男女分開，還要在全校廣播上通報批評。

盡管是這樣，還是有大量的男生和女生在一起吃飯，檢查的學(xué)生去問的時候，那女生一臉惱火地站起來，告訴學(xué)生會的人說，這是我弟弟好吧。

于是，大家就都笑。笑完，還互相開玩笑，說，姐姐啊，你在哪里？

一袋麥子只能吃三個星期左右。于是，我平均每兩個星期回家一次。每一次帶麥子回學(xué)校，在路上，必會歪倒無數(shù)次。照例是有同學(xué)作伴的，相互之間，你幫我重新捆扎一下麥子，我?guī)椭阒匦聰[正一下麥子的位置。

但也并非都是熱鬧的。常常，在某個周末我回學(xué)校的時候，路上未遇到過一個同學(xué)。有一天下了雨，麥子被雨淋濕后變沉，編織袋本來就有些光滑，濕了以后就更不好掌握平衡了。過一段坑洼路的時候，麥子從后座位上摔到地上，開了口，麥子撒出來很多。

這場雨淋濕了我整個青春，它讓我知道，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遠不是麥子撒在地上。我沮喪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一個人扶著車子站起來。然后，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將麥子收進口袋。又扎緊了口袋。當我一身泥濘，帶著那沾滿了污泥的麥子到了換票處的時候，收麥子的人慌張地幫我接了麥子，一邊給我拿毛巾讓我擦雨水，一邊又溫暖地讓我喝水。說，麥子過秤后先倒在旁邊的地上，按“八五面”。

這突然到來的溫暖，讓我想到我的父母親。

高中三年，我整整帶了三年的麥子，無數(shù)次翻車，撒在路上。冬天時的艱辛更是難以描述。時間是怎樣一天天翻頁，一天天將我推向現(xiàn)在，現(xiàn)在想來都覺得遙遠模糊。

但，每次憶念起中學(xué)時代，我最想念的卻仍然是帶著麥子在路上的時光，那一路的風(fēng)雨，讓我懂得了生活從來都不是簡單的陳述句，它充滿了比喻。

之二 睡覺問題

睡通鋪，是中學(xué)時代最擁擠的記憶。

通鋪，就是用很多塊木板連接在一起，將一個三間房宿舍分成兩邊。一邊睡一個班級。

三十個人睡一個通鋪，冬天的時候是好的，盡管要聞到無數(shù)人的臭腳，但畢竟擁擠在一起，暖和?？傻搅讼奶?，通鋪就沒有辦法睡了，連吊扇也沒有。除了熱和體臭，還有數(shù)不清的夢話。

夏天時，我和幾個同學(xué)拿著席子到操場上睡。操場上睡滿了人，樹下面一開始是我們爭搶的地方，直到有一天早晨，樹下的同學(xué)嘴巴里被一只調(diào)皮的鳥兒拉了一泡屎，才結(jié)束爭搶。

夏天的夜晚，操場上有幾桿路燈，至夜深仍是亮的，那路燈下永遠會有借光讀書的高三學(xué)生。除此之外，體育生們在操場上永遠跑不完的圈。

到了秋天，早晨起來時露水很大，濕透了我們蓋的被單，不得不轉(zhuǎn)移至宿舍。才知道，宿舍里已經(jīng)被其他班的學(xué)生占了。爭吵了半天，來了同學(xué)介紹，才知道，是親戚家的孩子。

從操場回到通鋪里，首先要適應(yīng)的是呼嚕聲，夜到三更的時候，我若起夜，必聞聽到千奇百怪的呼嚕聲，如同一場音樂會。說夢話的人呢也頗有不少，如果哪個男生喊女生的名字，不用說，宿舍里正在睡覺的人，就都會被吵醒。第二天的時候，這說夢話的男生就會買了煙和糖果，給宿舍里的人分發(fā)了，好收買我們。

睡通鋪也不總是壞處，好處也常常有的。比如，常常會有歷史學(xué)得好的同學(xué)坐在那里開講壇，講岳飛的故事，竟然講得異常好聽。一打聽，果然，他父親是個游街串巷說評書的，自幼耳濡目染的，也就有了根底。他講的岳飛傳有他自己意淫的部分，特別惹人歡喜。最重要的是，他喜歡賣關(guān)子，每一天晚上入睡前，他講一段，基本上，都是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他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也有音樂細胞發(fā)達的男生吹著口琴在那里作曲。自然，是那種邊吹奏邊唱的那種，都是一些憂傷的調(diào)子，有的歌詞寫得很有個性，我記得有那么幾句，宿舍里所有的同學(xué)都跟著他哼唱：“迷途三角，人生幾何，愛情里究竟有多少方程式。”那個多愁善感的音樂系男生，有一次竟然唱著唱著把自己唱哭了，全宿舍的同學(xué)都屏住呼吸，用沉默來表達對他之前創(chuàng)作的肯定。事后，才知道，他創(chuàng)作的一首情歌是給班里一個女生的，可是那女生聽完以后，一點也沒有感動，輕描淡寫地打發(fā)了他。

那時下雪天也要到操場出操的，有專門負責查人數(shù)的同學(xué)。我那時候懶惰，到操場上跑一圈，點完人數(shù)，便脫隊回到宿舍里補覺睡。然而久了，便露出馬腳。有一天，班主任突然跑到宿舍里抓人，一起睡懶覺的同學(xué)有五六個，每一個人都想出了較為離奇的理由，到我了，我老實地說，昨天晚上旁邊睡的同學(xué)一直打呼嚕，我睡不著，數(shù)數(shù)字不行，數(shù)羊也不行。意外的是，那幾個理由提前想好了的同學(xué)一個一個地被罰到操場上跑了十圈，我呢，被放行。且允許我和其他同學(xué)調(diào)換位置睡覺。

然而，剛換了床席位置不久，旁邊睡的同學(xué)因為睡前抽煙沒有將煙頭掐滅，將他自己的蓋體（被子）燒著了，我和旁邊的同學(xué)為了幫著撲火，自己的蓋體也被燒著了。那廝不敢回家拿新蓋體，竟然不脫衣服擠在大家身邊睡了很久，可是，秋深夜冷，沒有蓋體在上面，自然很冷，這小子便開始在后半夜的時候，挨個兒往其他同學(xué)的被窩里鉆。

這小子姓何，有運動天分，每天晚上睡前必做三十個俯臥撐，若他單獨做也就罷了，結(jié)果在他的帶動下，一排男生和他同時做。這可是有慣性的啊，有一天，就在大家咬著牙齒做俯臥撐數(shù)數(shù)字的時候，有一排木板大概釘子松了，一個同學(xué)當場被折了的木板夾到了頭部，出了很多血，好多同學(xué)一起將他送到醫(yī)務(wù)室，才算了事。

那個說評書的男生后來不說評書，改為寫情書了。寫完以后呢，他就給大家在宿舍里讀，里面有很多新鮮的句子，一聽便知是抄了席慕蓉或者是三毛的，那些句子里的形容詞多是臺灣腔調(diào)的，他連句子身上的泥巴都不洗一下，直接吃下，我們聽起來就覺得特別好笑。有時候，他會讓我們也提提建議，說，只能提一些高尚的建議，于是，我們一群人就給他提了不少低級趣味的建議，讓他的情書寫作事業(yè)不久就黃了。

最讓人擔心的，不是半夜打呼嚕和說夢話的人，而是夢游的同學(xué)。對面的四班有一個瘦瘦的同學(xué)，有夢游癥。一開始，我們都不信。覺得，人在夢里怎么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來回走啊，尤其是閉上眼睛，那不走兩步就撞到了?？墒牵陌嗟倪@位同學(xué)，是個超級夢游者，他竟然有一次夢游，將班里所有人的鞋子都收起來，扔到宿舍外面，然后，又回到鋪位上睡著了。天亮的時候，你問他，他一無所知。

我們后來，都覺得他是故意裝的，直到有天晚上我們親眼見到了他夢游。他起床來，把被單當作衣服，在那里來回也穿不上袖子，只好披上被單出去了。結(jié)果外面下了雨，他出去便被淋濕了。淋了雨還不醒，還繼續(xù)在夢里，一身濕漉漉地回來了，也不管身上的水，往被窩里一鉆，就睡著了。只是可惜，他鉆錯了被窩，把旁邊同學(xué)弄得一身濕漉漉的。

我一直比較能熬夜，這所有的習(xí)慣，都是在中學(xué)時代的通鋪上養(yǎng)成的。我有時候，在硬板床上躺下來，在即將入睡的一瞬間，我有時會聽到睡通鋪時旁邊同學(xué)的呼嚕聲，或者夢話，就那樣，我進入了夢境。

之三 洗臉的幾種方法

一念起中學(xué)時代的洗臉運動，會覺得自己的臉冰涼。

夏天的時候，為了不排隊麻煩，我有時候會在晚上接好一盆洗臉水放在床鋪下面，結(jié)果，多數(shù)時間，那盆里的水已經(jīng)被同學(xué)偷偷用了。排隊的人實在是太多，而且一到上操的時間，水就會停了。那個時候，自來水是水塔供水，先是將地下水抽到一個很高的水塔里，然后再利用水塔的壓力將水壓出來。學(xué)校經(jīng)常停水，一則是節(jié)約用電，再則是怕到了上早操的時間一些懶學(xué)生還不起床。

而到了冬天，每天水龍頭都會被凍上。

沒有水，該如何洗臉呢？一般情況下，我們會將水缸提前一天盛滿水，第二天，那水缸里的水凍成了冰塊，費一番力氣將冰塊碎開來以后，我就會用手掌猛搓那些冰塊，冰塊受熱后融化出一些水，然后就用這冰冷的水滴洗臉。有時候，直接用碎冰塊撥拉幾下臉，洗過臉以后，臉的溫度降低到冰塊的溫度。那種冰一般涼的洗臉方式，讓我對冬天始終有一股難以言說的畏懼。

正因著這洗臉太難，總會有一些勤快的學(xué)生在晚上的時候，打好一壺開水，第二天一早，用開水澆那些已經(jīng)凍了的水龍頭?？墒牵瑵查_之后，天氣太冷了，水流著流著，只要有一個人為了節(jié)約用水，在刷牙的時候關(guān)掉了水龍頭，過一會兒再想打開，沒門兒，又凍上了。

常常有同學(xué)因為洗臉的事情吵架。前面洗臉的同學(xué)洗得太久了，后面自然會有意見，三兩句話不合，就動了手。也有的，自己洗完了，還要接很大一盆水，往女生宿舍去送給女同學(xué)，惹得旁邊的男生咒罵。還有狡猾的學(xué)生通訊社記者跑著去采訪這位送水的男生，到底是給誰送的洗臉水呢。結(jié)果，當期校通訊社的油印小報就登出了這個采訪，那個女生一下出名。

有時候，實在是太冷了，水龍頭凍得實實的，只好不洗臉。去操場跑步，跑得出汗了，用手揉揉眼睛，撥拉一下臉上的汗，就算是洗了臉。當然，等到午飯開飯前，水龍頭前自然又排滿了人，不是洗碗的，就是洗臉的。

除了化冰塊洗臉，還有更加美白的方式，就是用雪來洗臉。那時候大雪過后，半個月也不會融化。每天早晨，都會見到很多同學(xué)在校園找一塊沒有動過的雪地，用手捧了，在手心里揉搓一會兒，然后往臉上撥拉。雪的涼意比冰要小許多，在揉搓雪的過程中，有豐富的想象，像面粉一樣的雪在手里融化，之后撲在臉上，雪比水有摩擦力，又比冰塊有溫度。所以，雪洗臉后，臉上會泛著一層白。同學(xué)們之間也相互打趣，你的臉洗得雪白雪白的，這樣一說，基本上可以判斷出這兩個同學(xué)用雪洗臉時遇到過。

有一次，學(xué)校的水塔要修理，停水兩天。洗臉問題又成了重大的“政治問題”，學(xué)校呢每天只能定點提供水。一群女學(xué)生圍著拉水的車子，男生們自然就不湊熱鬧了?？墒牵樳€是要洗的啊。怎么辦，有辦法的，學(xué)校小賣部的黑板上已經(jīng)貼出了告示，洗臉水，一毛錢一盆。

還別說，排著隊買。一開始，學(xué)生們都大方，一個洗一臉盆。后來，連著停了兩三天水，開始兩個學(xué)生共用一盆水。我也是，和同桌共用一盆水。那誰先洗呢，剪刀石頭布啊。

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還是夏天，雖然說洗臉時仍然要排隊，可是，即使早晨起來時間緊，趕不上洗，上完早操以后，也仍然可以洗。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一早排隊洗臉的學(xué)生，和上完早操后才去洗臉的學(xué)生不同。一早起來排隊洗臉的學(xué)生，都是學(xué)習(xí)成績特別好的，或者是愛講衛(wèi)生的女孩子。他們需要一早起來就洗把臉，他們要將腦子提前打開，復(fù)習(xí)昨天的功課，然后還要預(yù)習(xí)新的課程。而上完早操后才去洗臉的同學(xué)，多數(shù)都是貪睡之人，起來以后，即使去操場上跑操，但是，滿腦子里也全是昨天晚上的夢話，甚至有的學(xué)生，在操場上跑步的時候還在睡覺。這是真的，我們宿舍，四班的那個愛夢游的家伙，起床后沒有洗臉，跟著大部隊去操場上排隊出操，等到跑完了五圈早操，大家伙兒散了，他還在那里閉著眼睛跑呢。他們班主任追上他，拉住他才知道，他睡著了，在夢游著和大家一起跑步呢。

這件事情，在宿舍里被傳了很久。

直到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照照片，我才向他核實。

他說，是真的，主要是因為沒有洗臉。

是啊，洗臉，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問題。

之四 戀愛問題

我和一明是一起打水的朋友。怎么說呢，這種友誼的狹隘處，在于，我們不在一個班級，也不在一個宿舍，但是呢，喜歡在晚飯后，上晚自習(xí)前，一起去鍋爐房打開水。用我們平時吃飯用的飯缸，打滿滿一缸水，水太熱，不能著急，就慢慢走，走到小賣部門前的一棵槐樹下面，坐在花壇上，說說話。

說什么呢？我們都喜歡看武俠小說，就說這小說里的事情。他呢，對張無忌十分生氣，說他要不是撿到那個武功秘籍，就是一個病人，什么都不會啊。我就笑他太較真了。武俠小說不都是要撿一個秘籍的嘛。

又說他的數(shù)學(xué)老師提問的方式，一般都是提問了一個學(xué)生之后，同桌就要遭殃了。無意中的，他就問我，怎么樣，你的同桌學(xué)習(xí)怎么樣。我的同桌是個楊姓女孩，短發(fā)，愛笑，學(xué)習(xí)好。聽我說她學(xué)習(xí)好，一明的臉上有些不自然。再往后，我們的話題，始終就繞著我的同桌進行。直到有一天，他寫了一首詩，讓我給我的同桌。一明說，他一個晚上沒有睡，查了化學(xué)元素表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終于寫完了這首詩。

他可真是好笑，詩里凈是一些化學(xué)元素，這到底是寫情詩呢，還是出化學(xué)題啊。

顯然，我的同桌對他出的化學(xué)題不感興趣，隨手扔掉了。他幻想中的關(guān)于愛情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泡湯了。

我的同桌物理學(xué)得較好，她不喜歡化學(xué)的。我有些遺憾，忘記早一些告訴一明這些情況了，可是等我告訴一明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將他的那首化學(xué)詩又抄了一遍，一稿多投到他們班的另外一個女生那里，結(jié)果，那女生也正喜歡他。兩個一拍即合，熱戀起來。于是，我們一起打水的友誼便打了水漂。

那時候，男生和女生都非常隔膜，基本上沒有歡樂而融洽的交往，除了彼此知道名字之外，有很多女生連正眼看男生都不敢。也有一些男生上了半個學(xué)期，出了教室，認識不全班里的女生。然而，即使是這樣，班里的學(xué)生，還是談起了戀愛。

先是一本《簡·愛》在女生之間來回流傳，有幾個女生在自習(xí)課上看得淚流滿面。然后，那本書竟然是班里一個高個子男生的，那書上寫滿了男生看書的心得，而某個女孩看了他的心得以后，覺得有了共鳴，于是兩個人在某個有月亮的晚上在操場上散步，一個晚上都談?wù)摗逗啞邸返氖?，簡單地，兩個人就愛上了。

戀愛這件事情，是一個青春期傳染病，班里如果有一對男生女生走得親密，馬上會對其他學(xué)生進行情感啟蒙。

果然，我后面坐的郭子開始行動，他首先在夢里面行動了。在宿舍里，他說了一大堆夢話，把我們一群人驚醒的是他喊他喜歡的女孩的名字。

然而，他喊則喊了，還開始向那個坐在前排的女生問數(shù)學(xué)題，一而再，再而三，他以為，戀愛就是方程式?？墒?，那個女孩覺得他太頻繁地問問題了，就采取疏遠的辦法，他再問題目的時候，那女孩看了一下題目，歉意地說，我也不會。

郭子的戀愛思路一下中斷，他開始在晚自習(xí)以后偷偷地看那女孩的日記。那女生有記日記的習(xí)慣，每天花費了多少錢，母親的疾病，以及她自己的理想。那個時候，誰不在日記里寫自己的理想呢？

然而，有一天晚上，郭子突然找到了我，問我，你小小年紀，卻很會掩飾，給我老人家匯報一下，你什么時候勾搭上那個誰的？

哪個誰？

我自然大吃一驚，別說勾搭，我連話都沒有和她說過幾句，怎么可能啊。而且，我在班里，倒也是有一個暗暗喜歡的對象，所以，正無暇他顧。我辯白說，我和那個誰只是坐前后位置，偶爾我的書掉在地上，她幫我撿起來而已。

郭子馬上激動地說，看吧，我說呢，你一定是故意將自己的書弄到地上的吧。小孩子都這么狡猾，以后我們這些老人家該如何混啊。郭子長我三歲，一向如此賣老。彼時我在班級里年紀最小，感情的萌芽期長了一些，比起這些天天看《簡·愛》的同學(xué)，我更喜歡看金庸的武俠小說。

見我不理會他，郭子更激動，對我說，我在那個誰的日記里看到你的名字了，她這些天，每天都寫到你呢，她觀察你的舉動，還悄悄地拿你的武俠小說看，還說喜歡你笑的時候傻乎乎的樣子，總之，她喜歡你。

哦？我愣住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我開始在腦子里快速回放我和那個誰的全部的交往記憶，沒有什么，不過是我的書掉了，她幫我撿起來兩次。還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她，我們一起回到學(xué)校里。哦，還有一次，她的餐票忘記帶了，我借了她一張飯票。

仿佛也沒有什么過分親昵的事情。

郭子看我對他的提醒沒有什么強烈的反應(yīng)，便自顧去寫他的情書去了。據(jù)說，郭子在那個誰的日記里寫了字，那個誰看到了，把那一頁撕了，將日記放到了宿舍里。

而自從聽郭子說那個女孩喜歡我之后，我有一陣子，走路都特別有精神，總覺得我的身后就跟著那個女孩，她喜歡我，我應(yīng)該要做出更讓她喜歡的樣子。

真可笑。

可惜的是，一直到我們高中畢業(yè)，那個女孩也并未再和我親近過。更沒有任何關(guān)于喜歡的暗示。我常常懷疑是郭子故意編造那個女孩的日記的故事，來騙我。

可是，那孩子又為什么那么生氣呢？

我戀愛的事件竟然單方面停留在那個女孩的日記里，而知道的人卻又是一個喜歡那個誰的郭子，我卻完全不知。這真真是一件不合邏輯的事情。

好玩。

之五 運動會

運動會讓結(jié)巴一舉成名，他一個人幫助我們班級取得了三個冠軍，四百米、八百米，和4×100米接力。

4×100米接力賽，他跑最后一棒，和其他幾隊相比，我們班已經(jīng)是最后一名。只見結(jié)巴接到傳遞棒以后，彎腰，腳尖蹬地，箭一樣射了出去，超過一個人，又超過一個人，我們班里的學(xué)生被他的速度震驚了，班主任在操場旁邊率全班為他唱歌。最后五十米，他像風(fēng)一樣超過其他兩個班級的學(xué)生，輕松撞線。為我們班贏得了一個集體項目的第一名。

一時間，他成為運動會全場關(guān)注的焦點，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跑過去為他遞茶水擦汗，他本來木訥的臉上帶著笑，舉著獎牌，站在最高處看著我們。

在此之前，結(jié)巴在班里一言不發(fā)。

因為結(jié)巴嘴，他和同學(xué)說話便會遭遇嘲笑，所以他從不對任何事情發(fā)表觀點。即使是課堂提問，老師點到他的名字，他站起來以后，也是低著頭，不語，表示不會。

后來，他干脆自己調(diào)到最角落的位置，上課無語，下課無語。他貧窮，生活節(jié)儉到零消費，從不和其他同學(xué)一起分享任何食物或者圖書。他長相一般，也不討女生歡心，每遇班里公共活動便偷偷躲起來，一個人藏在宿舍里翻一本歷史小說。

他自卑、敏感，常常在別人開自己玩笑的時候，臉漲得紅紅的，卻又找不到反擊的方式，只好一個人到操場上跑步。

幾乎班里面每一個人都在操場遇見過結(jié)巴，他有時候跑完了步，躺在操場邊上的草坪上，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也過得很慢，我們一群人在操場上看高年級學(xué)生的籃球賽，看完以后，才發(fā)現(xiàn)躺在草坪上的結(jié)巴，就大聲叫他的名字。他坐起來，朝我們笑一笑，又躺了下去。

運動會之后，結(jié)巴天天穿著一身嶄新的運動服在班里走來走去，見到女生也不再臉紅躲避。甚至，班里一個外向的女生開始給結(jié)巴買有營養(yǎng)的零食來討好他。

他呢，甚至還開始回答老師的提問，盡管他的結(jié)巴并沒有治好，但他越來越熱愛回答問題，甚至和同學(xué)們討論問題。他的觀點不再被嘲笑，甚至，有一些觀點伴隨著他慢節(jié)奏說出來，反而更讓人覺得可信。

結(jié)巴的運動會表現(xiàn)，讓班主任也開始重視他，他成了班里的體育委員，每天早晨組織大家出操，他穿著運動服，吹著哨子在隊伍的旁邊跑，他的步伐均勻，呼吸更是輕松，一度成為班里女生都依賴的對象。

那一陣子，不少男生也開始和結(jié)巴一起到操場上跑步，他們一起穿著新買的運動衣，自然，這些男生并不是為了陪著結(jié)巴去跑步，而是為了能像結(jié)巴一樣，證明自己有毅力，希望自己有一天像結(jié)巴那樣，能引起自己傾心的女生的關(guān)注。

然而，跑步畢竟是寂寞的，一開始，覺得新鮮，出了汗以后，一群人英雄一樣歸來。仿佛真的進行了一場精彩的演出一般。一群人說說笑笑地走進教室，專門往女生多的地方鉆，來演示自己的跑步成果。然而，不久便寂寞了，先是嬌氣的男生受不了奔跑出汗的苦頭，撤了，再然后是其他同學(xué)貪圖和結(jié)巴一起分享跑步時被人注目的風(fēng)光，結(jié)果打錯了算盤，在長時間的奔跑中，根本就沒有人關(guān)注他們。更多的人喜歡看操場上打籃球的人。

最后，我在他們都撤出了跑步的隊伍之后，開始和結(jié)巴一起奔跑。只是，我和結(jié)巴奔跑的目的不同，我有一陣子腸胃不好，每每蹲到廁所里，卻拉不出來。只好借著和結(jié)巴一起跑步，來打通我的任督二脈。

我跑得很慢，每一次結(jié)巴跑完了十圈，我才慢慢地跑完兩圈或者三圈，又或者是，跑著跑著，我去廁所里拉肚子，完了以后，便回到宿舍里了。結(jié)巴呢，便在操場上一直等著我，等到天黑透了，他才回到教室。我呢，已經(jīng)心情很好地和同桌在討論人生了。

結(jié)巴會將我忘記在操場上的一本書，或者茶杯幫我?guī)Щ貋恚贿呌昧Φ厮ぴ谖易雷由?，一邊生氣地說一句：下次再這樣子——你就自己回去拿。

我一邊收拾起來自己的東西，一邊不領(lǐng)情地說，你這個人真是不講道理，我明明是扔在操場不想要了，你干什么還非要幫我撿回來啊。既然你從那么大老遠地給我拿回來，我只好繼續(xù)使用了。只是下次你別這樣了啊。

果然，他一生氣，就結(jié)巴得更厲害了。我在那里得意地笑。

不過，我知道，第二天，他準會一早就把我吵醒，并拉著我陪他跑步，他只有這一種懲罰人的辦法，別的他不會。

之六 作文課

高二上半學(xué)期，我突然喜歡起寫詩，自然，是啊啊啊的那種。

一開始在日記里寫。多是先寫天氣、心情。那樣的年紀，能有什么要緊的事呢，不過是一叢說不出理由的孤獨感，又或者為賦新詞的小憂傷。

有一天作文課，老師沒有布置題目，讓我們自選題目，我為了能有更多的時間看武俠小說，便抄了日記上的一首詩交了上去。

結(jié)果，老師大吃一驚。將我叫到了辦公室里去，問我是不是抄的。

我說我日記本里寫的到處是這樣子的詩啊。老師便讓我取給他看，我后來想了一想，不能讓老師看我的日記本。因為，除了詩歌，我在日記里還畫了班里某個女孩子的樣子。

只好對老師說，我可以現(xiàn)場就寫詩的。老師不信，就命題讓我寫詩，寫什么呢，老師咳嗽了半天，終于想到了，說，你就寫咳嗽。我寫了四句詩，大概的意思，春天一聲咳嗽，同時聽到的人會被一朵花叫醒。這都有些病句了，但那個時候?qū)懺娋褪沁@個德行，堆砌詞匯嘛。好玩的是，老師連聲叫好，說，是天才。

之后，老師開始在課堂上讀我的作文。我還記得第一次作文被老師當作范文讀的時候的感受，我一節(jié)課都不敢抬頭。在此之前，我在班里并不活躍，因為年紀小，我處處被忽略。即使是文學(xué)社，也輪不到我參加。所以，老師在講臺讀我的作文，我因為興奮而羞澀，甚至有想要逃走的被注目感。

我顯然高估了老師夸獎我的受關(guān)注度，這和結(jié)巴在運動會上一跑成名不同。寫個作文，對于我們這樣一個文科班，實在算不了什么。更何況，什么叫好作文，什么又叫差作文，實在難以有合理公允的公式來套。

關(guān)于作文被老師朗讀之后并沒有得到重視的失落感，讓我意識到審美的差異，以及優(yōu)秀的多元。原來，我總以為作文一好，便可以壟斷班里男生的優(yōu)越感，哪知完全失效。因為，作文課一周才一次，而其他的科目多的是，每一天都有被老師表揚的數(shù)不清的學(xué)生。

我不能過于依賴一次作文課堂的成功。不久，我開始向外面的報紙投稿。但基本是泥牛入海。更讓我氣餒的是，班里有一個女生在一本作文刊物上發(fā)表了一封寫給她母親的信。她一下子成為班里作文課的權(quán)威。

我只好照著她發(fā)表的那本刊物的地址，連續(xù)寄了三篇稿件?？墒牵廊?，泥牛入海。

絕望會摧毀人的自信，有那么一陣子，我在日記里也是自卑的。連作文也不愿意好好寫。果然，作文課上連續(xù)多次不再讀我的作文。讀的自然是那個女生的，她喜歡寫信，仿佛，有一次作文課，她給十年以后的自己寫了一封信，老師一邊讀，一邊贊嘆她的想象力。

是的，我被這樣一個詞語擊中，想象力。我不是天天晚上睡覺之前都練習(xí)這些嗎？那個年紀，天天有太多的想象力找不到地方儲存，正好，我可以寫到日記里，或者作文里。

我寫了一篇天馬行空的作文，大概是說學(xué)校食堂的椅子上刻滿了字，有一天，那椅子會說話了，說的內(nèi)容就是刻到他身上的那些字。結(jié)果，那椅子一句一句地說，全是一些下流的話。難道，這就是我的中學(xué)時代嗎？我在作文里這樣反思。

這篇作文被老師當作范文讀了，并推薦到我們的?？习l(fā)表，再后來，我投稿到省里的一本青年刊物，竟然也發(fā)表了。因為發(fā)表時附了我的通信地址，我收到數(shù)以百計的交友信件。

給一些同樣熱愛文學(xué)的同齡人回信，讓我的孤獨感少了許多。

作文課又恢復(fù)了我的范文時代，只要是我寫的作文，照例都是要朗讀的。還有一次，語文老師身體不好，她點了班里一位女生的名字，讓她來朗讀我的一篇寫中秋月亮的作文。那女孩的聲音像月餅一樣，是甜的，讀完了，我自己都被那篇作文感動了。我第一次知道，即使是自己寫的文字，在另外的人的朗讀中，也會有陌生感。

宿舍里有一件感人的事情，我會寫到作文里。又或者，在餐廳里發(fā)生了一些什么讓我難忘的細節(jié)，我也會寫成作文。甚至是班里的男生和女生的友誼，那模糊又美好的友誼總能讓我們的青春充滿了溫暖。有一陣子，班里只要上作文課，課前，就會有同學(xué)跑過來，問我，你又寫了什么？又或者，他們關(guān)心班里發(fā)生的某件事情，我是不是寫到了作文里，他們想聽到老師朗讀我的作文。

作文課，終于成了我個人驕傲的一個頻道，在作文課上，我找到了自己的自信。甚至，這也是我寫作的開始，從這個時候，我開始熱愛文學(xué)，我懂得在文學(xué)的書寫中將自己與正在進行的日常生活隔離，我為自己的這些發(fā)現(xiàn)感到慶幸。

在青春期潮濕而又孤獨的時光里，我感謝作文課上的那些贊美和羨慕，是這些虛榮又充實的生命細節(jié)將我一點點剝離出那個年紀，我開始在自己的寫作中思考未來，并漸次打開自己的視野。

那么孤單和彷徨

之一 分數(shù)

那年夏天，我的父親帶著我去開封一個遠房親戚家里做客。很曲折的親戚關(guān)系，讓我對倫理結(jié)構(gòu)有了新的認知。

從親戚家里出來，父親不停地給我灌輸人情世故里最為實惠的觀念，說是：“分數(shù)夠了，也不一定能被錄取，這種事情多的是，你玲姐考中?？忌蟽纱危紱]有被錄取，說是從高分到低分，誰去查啊，都是被別人頂了。所以，找人還是很重要的。”

我那時性格怪異，敏感而自尊。連續(xù)幾年的高三復(fù)習(xí)，讓我對中學(xué)宿舍里的氣味有一種天然的反感，一想到如果念不了大學(xué)，仍然回到高三的復(fù)讀班里，我就覺得人生無趣。

那是1995年夏天，我十九歲。

我面臨的現(xiàn)實是，我已經(jīng)復(fù)讀了兩年的高三。第一年復(fù)讀，喜歡給遠方并不相識的女孩寫信。顯然，我的文筆得到了鍛煉。那年我開始發(fā)表作品。第二年復(fù)讀，去了山東某縣的高中，因為某個女生，莫名地和人打了一架。我猶記得冬天的麥田里，我被人一腳踢翻在地。心想，金庸的小說真是害人啊，我記得清楚的那些絕招，完全用不上。

除了這些，還有我的父親。是的，在他的口中，我是聰穎過人的尖子生。從小學(xué)至高中，過五關(guān)斬六將，從未失敗過。高考呢，就是輕敵了，沒有睡好。

父親喜歡反復(fù)向別人描述我的將來，總覺得我一定會一考而中，將來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他很享受他的描述，仿佛，他每多描述一次，我就更接近那樣輝煌的事實。

然而，那一年，高考分數(shù)出來以后，我仍然沒有過本科線。

幾乎，我聽到父親的內(nèi)心里一聲氣球泄氣的聲音。我以為父親會因此失去描述我將來的興致，哪知他絲毫不減。在他向鄰居進行的描述里，我距離本科錄取線只差四分不是一份恥辱，而是一種驕傲。是啊，同年，初中畢業(yè)的妹妹，報考了一個四年制的中專，學(xué)費昂貴。我只好放棄了志愿欄里委托培養(yǎng)、走讀自費等等選項，直接報考了所屬地的開封師專，在報考志愿的欄里，中文系有一個填寫不下的全稱：漢語言文學(xué)教育專業(yè)。

父親帶著我拜訪的親戚，在我所報考的師專做中層，卻并不負責招生。他和父親談?wù)撾p方共同認識的人，我坐在他們家的沙發(fā)上，得以觀看城市人的生活內(nèi)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家庭生活的環(huán)境可以如此整潔、干凈。

父親并未得到準確的答案。在他的內(nèi)心里，我相信是這樣的邏輯，他已經(jīng)托過熟人了，如果仍然沒有被錄取，那么，他努力了。

父親的焦慮如今想來已經(jīng)模糊，大抵是他常常向別人說起我的分數(shù)，總分多少，單科分數(shù)又多少，他呢，用這樣關(guān)心我的方式來抵御他自己的焦慮。

不久后，我便接到了錄取通知書。父親終于找到了情緒釋放的出口，他把一切都歸在那個遠房親戚的幫忙上。經(jīng)由他的描述，仿佛，這份錄取通知書，是遠房親戚跑到學(xué)校里，幫我填好后寄給了我一樣。

高中讀了五年，細想一下。不過是和一些學(xué)科老師的斗爭。有一陣子喜歡上歷史，是因為歷史老師的模樣好看，她的好看，差不多是我對異性審美的一種啟蒙。還有一陣子喜歡寫作文，是因為老師讀誰的作文，班里的女生便會多看這個男生幾眼。種種過往都摻雜著豐富的荒誕。每一次想到小鎮(zhèn)上的那所高中，以及校園外的一些聊齋志異，我都有一種被囚的感覺。我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寫詩。

是啊，像我這樣一個不務(wù)實際的人，不寫詩，怎么能荒廢掉我那么多青春期的心事。

父親奔走著為我辦理糧食關(guān)系的轉(zhuǎn)移。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仍然存在的一種特權(quán)，不論是進了工廠當工人還是上了大學(xué)，糧食關(guān)系是需要轉(zhuǎn)的，我上了大學(xué)，那么，便從農(nóng)村生產(chǎn)自足的糧食關(guān)系變成了“商品糧”。

1995年9月，我到開封師專中文系報到。將行李放到宿舍，領(lǐng)取生活用品和教材后，坐在教室里，看到課桌上放著一張校報。校報上一行大標題讓我吃了一驚，上面寫著：本校今年錄取最高分為653分。這不正是我的分數(shù)嗎？

我想起整個夏天都擔憂焦慮的父親，悲傷不已。

之二 斷草詩社

《斷章》是卞之琳的一首詩的名字，我呢，初學(xué)，模仿著寫，大概也寫了四句，投稿參加一場比賽。不久，便接到獲獎通知，大概是我獲得了優(yōu)秀獎，如果想要證書，需要交二十元的證件制作費用。

自然是騙人的征文大賽。最讓我傷心的是，通知我獲獎的人，寫得一手難看的字，竟然將我投稿的詩歌標題也弄錯了，通知書莊重地寫著：你的詩歌《斷草》。

這是斷草詩社的緣起。

師專校園小極，便于我串門。天知道我從哪里來的熱情，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去做宣傳，在別人的黑板上寫下大大的四個字“斷草詩社”，然后站在講臺上大談我的理想。

那時候理想真多，都種在詩里。

我最著名的詩歌作品的標題叫作《饑餓的天空藍藍的》，已經(jīng)忘記寫了什么，當時教授我們寫作課的教師姓寇，負責編輯校報，在班上讀我的詩，讀完以后，說，不懂。但還是發(fā)在了校報上。一時間，有很多人贊美。

我自封為斷草詩社的社長，見到人便問詢：你寫詩嗎？這調(diào)查收到不少白眼，得到的答案多是否定的。師專的學(xué)生來源多是鄉(xiāng)村，寫詩，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病患。

還好，我在班里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寫鄉(xiāng)土氣息濃郁的詩，大概有這樣的句子：母親將思念一針一針地縫進衣服里。這應(yīng)該算是詩了，雖然有些學(xué)生腔，但我們不正是學(xué)生嗎？我看完了他抄在日記本上的幾十首詩后，決定任命他為主編。

他叫宋長安，喜歡照鏡子，自吹自擂。那個時候，我們對愛情的理解極淺，從小說里看來的那些感受并不能解惑。而長安卻已經(jīng)嘗過愛情的滋味，他在老家有了戀愛對象。

這種對女性身體的熟悉在長安這里并未呈現(xiàn)出他的經(jīng)驗的老到，他對女生最大的尺度不過是說我的壞話，來討好前來找我探討人生的其他系的女生。

做了詩社的社長，第一件想要做的事情不是去幫助其他熱愛寫詩的女同學(xué)，而是裝驕傲。這一點，我自己也頗覺得怪異。總之，我百般地疏遠那些前來問詢的詩社社員們。長安每每這個時候勇敢地沖上前，對著那女生說：趙瑜這廝，從來都是羞澀。

青春期的躁動都在詩歌里發(fā)泄了，那個時候，我用詩歌梳理一切，饑餓、身體的欲望、貧窮、敏感而自尊的日常，等等。當然，我也用詩歌歌頌必要的一切。班里有一位城市女孩，她會彈古箏。有一天，她將自己的古箏帶到了教室里，給我們彈了一曲《漁舟唱晚》，她彈完了，我給她寫的一首詩也寫完了。那風(fēng)花雪月的字句，是如何在音樂的伴奏下流淌出來的呢？如今已經(jīng)一無所知，只知道，我大聲叫她的名字，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將我的詩歌送給了她。

照理說，故事應(yīng)該從這里開始的，可是，我根本不懂詩歌以外的表達方式。我也不可能動不動就給一個女孩子寫詩吧。那么好了，我只能孤獨地坐在圖書館里看小說，我在很多張借書卡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甚至突發(fā)奇想，會不會有一個女生，因為看我借過的書，而喜歡上我。

可是，這樣的心思，只能成為一首詩。

詩社也出報紙的，我和長安，用剪刀剪好打印的稿子，貼在一張大號的白紙上，然后拿出去復(fù)印。一開始的兩期，更是純手工，我們找了書法好看的學(xué)生，直接抄在紙上復(fù)印。這些詩歌報很快在學(xué)生們之間傳閱，也貼在學(xué)校的閱報欄里。深夜的時候，每每有別的系的女生站在燈光下閱讀。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那個女生，心里想，如果我上前去自我介紹，說這份報紙是我編的，該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

終于有一次，是歷史系的一個漂亮女生，我知道她的名字。上前去搭訕，我剛自我介紹了一句，說，我是斷草詩社的社長。她便自我保護著離開了，離開前，她還說了一句：我不會寫詩的，你以前就問過我了。

那種從自信到自卑的情緒轉(zhuǎn)變，我不止一次體驗過。

寫詩之后，我越來越自閉，曾有一陣子，我刻意地獨來獨往，去校外的小巷弄里閑走，去龍亭湖畔散步。我經(jīng)營出非常孤獨的形象，試圖來吸引別人。我的努力并不成功，原因是我的性格并不內(nèi)向，我不時向外釋放出自己的聰明來，這種釋放讓我的孤獨感慢慢消解，成為大家口中的“詩人的輕佻”，對此，我雖不甘心，卻無法修補。

詩最終沒有讓我自我閉塞，在寫詩的過程中，我慢慢找到陌生的自己，飛翔的自己，甚至是庸俗的自己。我在詩歌里做夢，飲食，甚至手淫，我在詩里向遙遠的地方飛去。

在詩歌中醒來后，差不多，我也該畢業(yè)了。師專兩年，有一多半的時間，我沉睡在一首詩里，那首詩羞澀、緊張，卻并不哀傷。是啊，青春，都是甜的。

之三 一首情詩

郭閏老師，是那種你第一次見到她，就想給她寫一首情詩的人。

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她剛剛從某個小說里走出來，完全沒有適應(yīng)庸俗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總之，她在我們眼前出現(xiàn)，對我們的審美進行了啟蒙。

那時她大學(xué)剛畢業(yè)不久，不過長我們?nèi)齼蓺q，學(xué)生的氣質(zhì)并未褪盡，有一股說不出的親近。

班里的男生，差不多一半都愛上了她。當然，這有些夸張。

郭閏是我們的班主任，她帶領(lǐng)我們打掃衛(wèi)生，我們爭著搶她手中的工具，總覺得，這些世俗的事情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負責輕柔地給我們講張愛玲就好了。

她教授我們寫作課，第一課就給我們講張愛玲。她喜歡張愛玲，這直接影響到了我。我第二天便到圖書館找張愛玲聊天去了。

我那時對一些事物都有歌頌的熱情，給一個枕頭寫詩，給被雨淋濕的一條內(nèi)褲寫詩，給鄰居班里一個胖女生走路的姿勢寫詩，給太陽落下時一棵樹的影子寫詩。總之，郭閏老師怕了我，她怕我每一首詩都找她來看，就將她上大學(xué)時發(fā)表的文字給我看。她原來也參加過詩歌活動，她發(fā)在一冊叫《羽帆》的內(nèi)刊上的文字清麗極了。像她說話時的樣子。那本書的扉頁，有男生簽給她的留言，甜蜜著，如實記錄著她的某段往事。

同學(xué)宋長安從這段留言中窺出秘密，每天和我討論郭閏老師的愛情。這多少有些無聊，可是，請原諒我們生活的枯燥。這是1995年的河南開封，大街上正在播放達明一派的歌，我們能收看香港衛(wèi)視中文臺的日劇，癡迷地看《東京愛情故事》。沒有手機，更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那個時候，我們唯一和外界聯(lián)系的方式是，寫信。

好玩的是，郭閏竟然是她的筆名。她本姓張，郭是母親的姓氏，大概是閏月生的，自己改的名字，就一直沿用了下來。

郭閏老師文章寫得好，曾有一篇短文驚訝到當時的我們。我和長安每一次見到她，都會背誦給她聽，她呢，每一次都笑而不語。大體有那么一句，我依舊還記著：“傷過痛過，才知道，緊握在手中的并不是擁有?！弊匀灰彩且环N青春期的情緒，可是在那樣缺少雞湯的年代，這樣清麗的句子出現(xiàn)，無疑給了我們內(nèi)心的滋養(yǎng)。

喜歡累積到一定的高度，如果沒有合理的拐角設(shè)計，會倒塌的。于是，我決定給郭閏老師寫一首情詩。寫什么內(nèi)容呢？這事真讓人憂傷。我和長安商量這情詩應(yīng)該如何寫。后來，我拉他一起寫，再后來，我們商量著每人給郭閏寫一首情詩。

盡管，我只想讓郭閏老師看到我的情詩，但是，我卻只能想起這樣的方式。

這大概就是青春期的荒誕，明明，是一件自己非常在意的事情，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種在意，反而裝作很輕視的樣子。

那首情詩都寫了什么，如今已經(jīng)完全忘記，我只記得，我將那首詩，抄了一遍。方格稿紙，完全是一副給郭閏老師投稿的樣子。那情詩夾在一本書里幾天，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送給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向性格外向的我，被一首詩鎖在了青春里，緊張，自卑，不安。

我相信寫情詩的那個我，和日常生活中的我，不是同一個人，因為，他開始變得不自然，甚至因為有了秘密，而開始內(nèi)心豐富。一首情詩讓我開始變得復(fù)雜、陌生。

這也是人生開始加減的起點。還好，郭閏老師非常歡喜地拿走了我給她寫的情詩，真想知道她的讀后感，但始終沒有敢問。我甚至猜測，她一定不會去讀。

之后，我突然變得深沉起來，我總覺得，我的青春期，在那一首情詩里結(jié)束了。

真的。

之四 舞蹈記

一個鄉(xiāng)下人，對于舞蹈的認知，和對于城市文明的認知是一樣的。我一直認為，如果一個人學(xué)會了舞蹈，那么，他就是城市人。

我說的是交誼舞，就是那種將自己的身體繃得直直的，腳步又放得輕輕的，優(yōu)美地旋轉(zhuǎn)，移動，近乎歌唱般抒情，近乎飛翔般肆意。

舞蹈，對于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來說，幾乎是一個遠房的闊親戚。站在門外的人，敲門時，總不免緊張。

我就是一個對身體很緊張的人，若是有人注意我走路的姿勢，我會變得很沒有自信。因為，我長時間生活在莊稼地里，從未抱過任何一棵莊稼舞蹈過。

進入師專后不久，我們開始學(xué)習(xí)舞蹈。

首先是找舞伴。天啊，誰想過還有這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差不多，第一個舞伴，我們都是沒有記憶的，因為就近的原則，我看看兩邊站著的女生，剛要向身材高挑的那個伸手，哪知那人被人伸手拉了去。

再一看，身邊全是一些不知所措的男生女生。

對于身體的碰觸，在那樣一個年代，大多數(shù)十七八歲的學(xué)生還沒有打開。我們的性啟蒙極晚，靠紙質(zhì)閱讀得來的女性身體想象非常幼稚。所以，當現(xiàn)實世界有女性的身體可以選擇（舞蹈其實就是對舞伴身體的選擇）時，我們顯得慌亂、虛偽、自卑，甚至有種莫名的代入感，很怕被分配到的這個女孩子就是今后自己戀愛的對象。

雖然，那個年代，我們對美的認知非常單薄和狹隘，卻有一套完美的審美邏輯。我們對美的認知不僅僅停留在容貌上，還停留在氣質(zhì)、內(nèi)韻，甚至是家世上。這有些好笑，這是一種對美的病態(tài)的渴求，也就是說，雖然我們是鄉(xiāng)下人，可我們眼睛里美好的東西多是城市文明的。

我一眼在舞場上發(fā)現(xiàn)了她，問她的名字，答，叫居然。顯然是騙人，卻也覺得好聽。只好笑她，說，你居然叫居然。她調(diào)皮，說，你居然不知道我叫居然？

她是歷史系的，身邊布滿了討好的人。在舞蹈教室里，她的姿勢最為誘人。她顯然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只要舞蹈老師一喊一二三，大家立即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笨拙。仿佛，舞蹈就是讓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笨拙的一個人，而居然立即便被大家發(fā)現(xiàn)，她的胳膊伸出的動作，她的腳尖漫不經(jīng)心地邁出的瞬間，甚至是重心調(diào)整，腰部扭轉(zhuǎn)的嫵媚的樣子，一下子將我們吸引了。她對自己的身體是有支配能力的。

是的，她學(xué)過舞蹈。

老師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做任何動作之后，都會讓她再給我們做一下示范。她那么青澀的模樣，極大地打開了我們對美的理解，覺得，原來，有一種好看，并不是停留在身體本身，而是通過自己另外的專業(yè)來體現(xiàn)。

居然，讓我們所有人認識到了，舞蹈是這么美好的事情。

舞伴是可以交換的，接下來的時間，居然成為所有男生排隊邀請的對象。我自然也排著隊等她。

終于輪到了我，我緊張極了，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不能告訴她我會寫詩，這太庸俗了。我也不能告訴她我是一個熱愛幻想的人，這太幼稚了。

總之，我抱著她跳舞的幾分鐘里，竟沒有想出任何一句打動她的話。我連大膽而熱烈地看她都不敢。

她轉(zhuǎn)眼便被同班一個帥氣男生擁在了懷里，顯然，舞蹈也是有天賦的，沒過幾天，我們便被老師分成了兩撥。一撥是身體永遠打不開的笨拙的人，一撥是有舞蹈天賦的人。顯然，我是那笨拙的一撥。

這樣也是有好處的，我們這些笨拙的人，便需要有天賦的人來教。我開始在課外的時間去找居然。

她熱情而大方，很熟練地對待我買的飲料和小吃。然后站在她們班級門口用近乎舞蹈教師的語氣給我講身體的柔軟度，以及該如何分辨音樂的節(jié)奏。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有一種女孩子，只有在舞場上，我才有機會抱著她。在其他場合，她的磁場完全將我拒棄，成為一個陌生人。

我認真而守時地完成了所有的舞蹈課，卻沒有學(xué)會任何一支舞。我只知道，在舞蹈的時候，我自己多么陌生。我無論如何努力也打不開自己的身體，這幾乎是我全部的童年生活所累積的結(jié)果。我在玉米地頭看守玉米的時候，從未留意過風(fēng)吹玉米時玉米搖擺的樣子，我不關(guān)注這些，我只關(guān)注玉米地里有沒有做壞事的成年人，以及田地里第三壟第十棵玉米棒是不是長飽了，我好掰下來，烤著吃了。

在抱著居然舞蹈的時候，我想，如果我小的時候，抱著那些玉米跳一下舞，就好了，我也一定是一個身體柔軟的人，是一個有著舞蹈天賦的人。

后來，學(xué)校里又對沒有學(xué)會舞蹈的學(xué)生進行補課，好心的同學(xué)特別跑來對我說，居然也在舞蹈班里教舞蹈呢。

我卻再也沒有興趣，因為，抱著居然的時候，我才知道，人與人不僅僅是有共同的出生地，或者共同的閱讀愛好才會生出好感，身體的磁場，才是最好的試劑。像我這樣笨手笨腳的人，注定不會找到合適的舞伴。

終究，我沒有學(xué)會跳舞。

之五 喜歡的人

不久，身邊的人都知道我有了喜歡的女生，看她戴著一頂黃色的毛線帽子，就說我喜歡上一個黃色小帽子。簡稱，黃小帽。

黃小帽短發(fā)，是班里補錄的學(xué)生。補錄生比我們晚到了一個月，我作為臨時班長，負責接待她。照例會有一番吃飯睡覺指南式的問詢。她眼睛好看，我喜歡看她。她有些羞澀，這讓我更有好感。

讀書也是這樣開始的吧，看一段，覺得好看，就接著往下翻。

黃小帽就是這樣的一本書，她的書名不錯，叫《黃小帽》。因為晚到了一個月，她這本書沒有序言，直接進入我眼簾的，就是她的目錄。

這樣說有些啰唆，但大體就是這樣，她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她不是一個陌生的女孩。我們兩個仿佛很有話說。

那就坐在一起說話，討論老師的聲音、同學(xué)的性格，以及餐廳里某個窗口的勺子要大一些。還有就是，我會給她看我新寫的詩句。她呢，恰切地表達喜歡，甚至還認真地抄在她的筆記本里，以讓我放心。是的，她的喜歡是確切的，可以證實的。

我終于發(fā)現(xiàn)，她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她的字是歐陽詢的底子，果然，她一捉毛筆我就看到了，耐心，透露著家學(xué)。那時，我正喜歡向外面投稿，在草稿紙上寫了個草稿以后，會交給她，說，你幫我抄寫清楚。

她倒也習(xí)慣看我潦草的字跡，仿佛，那一份潦草里，她看到了我日常生活的粗略。有時候，我在圖書館做的一些讀書筆記，字跡潦草了，過了些日子我不認得了，會拿給她來看。竟然，她給我用工整的字標注得清清楚楚。竟然，她比我自己還了解我書寫的習(xí)慣。

這真是一份相互閱讀的歡喜了。我那時深信她是喜歡我的。有一次，我往她的書里夾了一封情書，只寫了“一封情書”四字。我當時想，我略去的內(nèi)容，她大概應(yīng)該猜得到，反正，她熟知我抒情的套路，以及字詞的范圍。頂多，我會在給她的情書里，多加一些糖果味道的形容詞，也超不過她的想象力。

然而，我的省略的內(nèi)容是我對愛情的想象。我過于矜持和自戀了，我以為，我給她寫這四個字，她就應(yīng)該自己通過合理的想象補充完整里面六百字的甜蜜。哪知，她對我的回答是：書她打開看了，從未發(fā)現(xiàn)有小字條啊。

或者她說的是真的，的確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夾在她書里的字條。也有另外的可能，就是，她并沒有接收到我自以為是的“情書概略”。

此時已是夏天，她的帽子早已在春天的時候被幾聲鳥叫聲掠走。她因為名字里有兩棵樹，所以被我的同伴稱之為“兩棵樹”。我還專門為她的新名字寫了一首詩，有這樣的句子：“兩棵樹很美麗，我想，我必須是一只鳥，才能飛過樹嗎？”

同伴們便打趣我說，詩寫得不確切，應(yīng)該是“飛上樹”。這些壞人。

我常常想，我和黃小帽的戀愛經(jīng)歷其實是一種簡單的合作關(guān)系，那便是，黃小帽幫助我抄我寫的稿子，我呢，就負責在稿子里偶爾向她傾訴愛慕。然而，她始終卻并沒有將她抄寫的這些好詞好句存到她個人的存折里。流水一樣，流遠了。

青春有時候真讓人傷感，兩個人相互看著，在內(nèi)心里相互喜歡著，卻在見面的時候說著疏遠又禮貌的日常對話。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黃小帽”這個稱謂，我都恨不能找一塊橡皮，將那些虛度的時光擦去，將兩個人的關(guān)系擠在一起，擁抱多么好啊?？墒牵覀冞B手都沒有牽過。

和兩棵樹的愛戀終于親密了一些。有一天，兩棵樹病了，我得知后，到她們宿舍去探望她。大約是假期，她們宿舍只有她一個人。我坐在她對面的床上，遠遠地和她說話。

宿舍里沒有凳子，我在內(nèi)心里斗爭了很久，也沒有坐到她的身邊。那一刻，我確切地知道，兩個人說話的內(nèi)容，與距離關(guān)系密切，如果我坐在她眼前，說的話一定是親昵的，隱私的。而坐在對面的床上，我說出來的話，堂皇又客套。每一句話說出來，都讓我厭惡自己，讓我覺得，我正一步步遠離自己的表達。

暑假，我在老家的院子里坐著看書，忽然看到她在我書上留的字，就十分想她，那個時候的想念，執(zhí)著，濃郁，又專心?？蓻]有電話，只好寫信給她。

我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寫了長長的信。下著雨，跑到鄉(xiāng)郵政所，將揣在懷里的信寄出了?？傆X得那信上，還有我的體溫。騎著自行車到鄉(xiāng)郵政所的路上，是我那年走過的最為甜蜜的路。信寄出去以后，我開始想象她收到后的情形，想象她是喜悅的還是不屑的，甚至天天坐在院子里發(fā)呆，想著她是不是正在給我寫回信。又或者寫好了回信，覺得沒有寫好，又撕掉了，重寫。

我沒有收到回信。

終于熬到了開學(xué)，我奮不顧身地去找她，教室宿舍均不見人。來回上樓梯的過程，我和無數(shù)人打了招呼，卻不記得一個人的樣子。我滿腔的熱情都集中在，見到她第一句應(yīng)該問她什么？

信？那封信？還是，什么都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可是，耗去了我全部的熱情，卻也沒有找到她。這像極了一個暗喻。我在想她的時候，她并不在場。想念這種事情，最好是頻率相同的，不然的話，就會成為雙方的煩惱。

到了晚上，見到她，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沒有話同她講了。

而她并不知道我前后找她多遍的熱烈，她平靜地問我暑假都做了什么。我差不多狠狠地告訴她，說，暑假我只寫了一封信。

她愣愣地，看不懂我為何如此激動，只是笑。那幾天，她忙碌著新一屆學(xué)生的歡迎儀式，不再是兩棵樹，倒像是一只鳥兒，一會兒在樹上，一會兒在空中飛翔。

我的感情過于濃縮了，被一封信取走了一大半，剩下的部分，在心里慢慢結(jié)冰，終于融化成幾滴悲傷的眼淚。

某個月夜，我寫了一首詩，大意是表達孤獨感，抄在自己的日記本里。后來，又自己抄在方格稿紙上，投寄了出去。

我喜歡的人，終于在天涼的時候，又變成了黃小帽。青春期的喜歡終不過是紙上的一場戰(zhàn)爭，一場大雨就淋濕一切，勝敗模糊。

之六 實習(xí)

有一天正上課，系里老師接到找我的電話，說是有緊急的事情，讓我速到教育報社一趟。沒有來得及向老師請假，我便趕到教育電視臺二樓的辦公室里。原來，主編出差回來，便受了批評。他出差期間，我編的報紙，頭版頭條新聞標題上有錯字，而我沒有校對出來。

主編呢，是一個性子很慢的人，善良，不會因為別人出錯而逞口舌上的銳利，就那樣看著我笑了一下，送了我一本校對的書。

師專二年級，我開始在報社實習(xí)。學(xué)習(xí)報紙的版面設(shè)計。那個年代，電腦并沒有普及，我的工作只是紙面上的設(shè)計工作，在一張報紙的版樣上劃版，便是版面設(shè)計。我要查準確稿件的字數(shù)，然后，設(shè)計好標題所占的行數(shù)，所用的字體以及圖片擺放的位置。報紙的版面設(shè)計要求很多，比如不能碰題，也就是說，兩個標題不能碰在一起。也不能斷版，就是兩篇文章在一起排版時候底線不能是齊的。

當然，這是舊時版式設(shè)計的基本規(guī)則，我很喜歡劃版。

這份實習(xí)的工作幾乎決定了我的一生，我開始和報紙關(guān)系密切，編輯小報的副刊，并有了最初的審美和判斷。

實習(xí)最好的體驗是，一邊我的身份是坐在教室里的學(xué)生，而另一邊，我在報社，沒有人會將我當作學(xué)生，他們舉行運動會，也將我的名字列到上面。有時候，和主編一起去印刷廠，會遇到不同報社的編輯們，一起相約小聚。主編點完菜，照例要喝點小酒。我呢，也跟著他們學(xué)。這些社交場合的舉動，是對我呆板學(xué)校生活的有益補充。實習(xí)讓我有了另外的人生體驗，我開始有了旁觀自己生活的視角。每一次，當我回到教室，看到同學(xué)規(guī)矩而幼稚的學(xué)習(xí)生活，會覺得，我已經(jīng)從一個眾多的平庸的層面跳躍而出。

主編喜歡吃帶魚，每次校對完報紙，慣例會在《開封日報》旁邊的小飯館吃飯，他必點紅燒帶魚。他吃得專注而微妙，吃過的魚骨干凈而完整，如藝術(shù)品，我也學(xué)著吃，老是失敗，常常將整個帶魚嚼得碎了。生活不就如這帶魚一樣嗎，很難梳理得干凈而完整，我常常用最簡單的方式破壞。

有時候也和主編聊一些社會上的事情，我不知自己未來在哪里，常常開始說話時欣喜，結(jié)束聊天時悲涼?；氐綄W(xué)校，看到那些正沉浸在考試困窘中的同學(xué)，才知道，我過早地進入了社會，提前有了生存的痛感，不知是幸福還是不幸。

彼時，城市對我的啟蒙已經(jīng)完成，這種致命的吸引在于，城市充滿變化，讓人的日常生活變得有目標。而鄉(xiāng)村生活卻是靜止不動的，鄰居們的樣子是多少年也不會變的，他們養(yǎng)一只羊賣掉，會再買一只。他們種一季麥子收了，會再種一季。就是這樣，這種缺少變化的閱讀內(nèi)容，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厭倦了。我不是一個喜歡鄉(xiāng)村生活的人。

那么，如何努力留在城市里，成為我的困惑。

在校園里，因為有實習(xí)的經(jīng)驗，這讓我有了豐富的優(yōu)越感。除了因為分數(shù)高而獲得的統(tǒng)招生的生活補助，我還有每學(xué)期的一等獎學(xué)金，以及在當時還算豐厚的稿酬。在同學(xué)的目光里，我是資本家。每一次和要好的同學(xué)到校外的小飯館，看著菜單點菜時，我能體會到，我是一個有社會生活經(jīng)驗的人。

而當我和同學(xué)們回到同一個起跑線——就業(yè)時，我知道，我的這些優(yōu)越感，比起那些家境條件好的城市孩子來說，幾乎是沒有任何蘊含的零。

宿舍里的兄弟們，晚上的時候，喜歡聽我講外面的故事。有什么故事好講呢，想想都覺得有虛構(gòu)感，拗不過，只好給他們講我實習(xí)時遇到的一些人。印刷廠里遇到我所在的縣的人，一問竟然是宣傳部的副部長，也是在那里校對報紙。說了很多的話，這對于宿舍的同學(xué)來說，總覺得不可思議。是啊，有時候，一個狹窄的空間，或者一個特殊的場所，會將兩個人的身份背景抹去。比如澡堂。當所有的人都脫去衣服，那么，對于搓澡的工人來說，肉體背后的身份和他們關(guān)系不大，他們搓澡的價格是一樣的。同理，在印刷廠校對時，不論我是一個報社的實習(xí)生，還是縣城里面來的官員，在印刷廠的排版車間，都不過是等著校對的職工而已。這樣的講述，同學(xué)們喜歡極了，他們喜歡討論人生中接近成功的時刻，仿佛多聽聽這樣的勵志故事，自己便可以找到成功的鑰匙一般。

還有呢，就是，我偶爾會在報社的辦公室里值班，每天都會有投稿的人前來，那些人，有的是開封市各個中學(xué)的領(lǐng)導(dǎo)們?？墒牵麄円贿M入我所在的辦公室，就變得謙卑而恭敬。對我一口一個老師。我很是享受，心里想，我如果揭曉我的實習(xí)生的身份，他們還會如此小心翼翼嗎？

從這些前來投稿的人身上，我感受到了什么是人生的假象?；蛘?，在某些時候，我自己所看到的事實，也像是那些投稿的人一樣。所面對的困境也好，所遇到的感情的挫折也好，都不過是源于，我們不了解事實的真相而已。

在那間只有主編和我這個實習(xí)生兩個人的報社里，我充分體會到趣味和變化。這些經(jīng)歷，這些充滿未知的變化，和我們單調(diào)的學(xué)校生活相比較，充滿了社會學(xué)的樣本。我在晚上的時候講給他們聽，仿佛，他們也跟著我實習(xí)了一回，且十分熱烈。

實習(xí)，給了我旁觀我大學(xué)生活的機會，讓我感覺出大學(xué)生活的枯燥，那日復(fù)一日沒有變化的生活可怕極了，會讓人缺少動力，會讓很多新鮮的想法在重復(fù)中死去。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害怕自己回到家鄉(xiāng)，從此成為一個永遠缺少變化和理想的個體。

有歡喜，必也伴隨黯然。但是，多一個人生觀景的臺階，總會多看到一些景致。于我，實習(xí)就是向高處攀爬時停留的一個臺階，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獨立表達自己審美的能力，并且因為這樣的能力，我開始在貧窮的內(nèi)心積累自信，積累屬于我的見解，以及面對未知世界時的從容。

有關(guān)青春的梳理

之一 金水路17號

金水路17號。最先，是往這個地址寄了一封信，簡歷。那個時候，我剛工作不久，在鄭州旁近的一個小縣城里。

簡歷上的內(nèi)容到底能寫什么呢？如今想來都覺得蒼白?？赡菚r并不氣餒，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紀，我也是寫滿了兩頁紙的。

應(yīng)聘編輯是要考試的。數(shù)十人考試，考完試以后，在雜志社二樓走了一下，看到一個房間的門牌上掛著“副總編”三個字，隱約記得我看過他的一本詩集。見里面有人，我敲門，幾乎是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問那人，你是馬新朝吧。

那人覺得好笑，但也覺得有趣。出于禮貌，向我伸出手，說，我是。

那是1998年6月，我二十二歲，莽撞，情商極低。

后來，我常常想，我被雜志社錄用，是不是就緣自這一次無禮打擾？因為我毫不掩飾的莽撞，讓我的名字在眾多應(yīng)試者里脫穎而出。

不久后，我收到傳呼?；剡^去電話，說讓我做好準備，到《時代青年》雜志試用。

這樣敘述似乎容易了些。但我的人生就是這樣出現(xiàn)轉(zhuǎn)折。在此之前，我?guī)煂．厴I(yè)，進入一家縣級小報。我采訪養(yǎng)豬專業(yè)戶，和某個村支書交了朋友，甚至，還對人家的女兒有了好感。差不多，在那個小縣城里，我很快便成為一個有才華的人。但是，每到夜晚，我總有一種青春被狹窄的天地所拘囿的感觸。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我要走出去，我不屬于這樣一個小地方。

鄭州是大地方嗎？我是茫然的。

我猶記得上班第一天的事情：全體去打保齡球。大概是要通過打保齡球的姿勢，來判斷我們有沒有出息。這是我的揣測，因為我的姿勢十分蹩腳。

馬總編主管我們，開會說，到我們這里工作，有兩個要求。一，要會玩。我們是青年雜志，不能出去開會一個個老氣橫秋的，就要會玩，這樣你們才會熱愛工作。二呢，不能老看《××日報》。沒有說完，我們就笑了。

心里面想，這總編，可真有趣。

那時還流行寫信，剛上班的時候，最希望的，便是在金水路17號這個地址后面，出現(xiàn)我的名字。

可是沒有。

這其實是一種存在感的缺失，我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了，卻沒有工作的證據(jù)。

于是，我開始給不同的人寫信，投稿，給相戀的女人寫信，給大學(xué)同學(xué)寫信，給陌生的投稿者回信。我相信，1998年6月至12月，是我這一生手寫信件最多的時間段落。

雜志社的地址雖是金水路17號，而院門卻開在經(jīng)五路上。門口掛著很大的牌子，共青團河南省委。

院子小極，入門左轉(zhuǎn)，舊式的木門，常年開著，二樓便是我們雜志社。

那時辦公室有一臺舊電腦，286的，我學(xué)會了打字，晚上的時候。大家都走了，我一個人坐在電腦前寫詩。窗子外面是經(jīng)五路，法國梧桐樹上棲著的鳥兒回來了，叫個不停。我覺得一切都挺好的。

詩寫好了，照例是要打印出來的。那電腦我并不太會用，編輯的時候，一不小心，摁錯了刪除鍵，寫好的詩全沒有了。

就用手寫。

有時候也接陌生人的電話，問一些情感的事情。我呢，端莊著聽，不時也給些建議，天知道那些大膽而即時的建議會不會讓別人的人生更加混亂。但我并不這樣認為。

給讀者回信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有女孩子正在念大學(xué)，寄來了照片。大體也是好看的，我也就收著。等過一陣子，整理稿件的時候，不小心就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