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想演變史(自序)
年少時和哥哥一起看電影,幕布帶來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電影里的人穿的衣服、說的話,以及吃的食物,均陌生。這種差異打斷了我對世界固有的認知,讓我的內(nèi)心在僻靜的鄉(xiāng)村接收到了外面的一束光。
在那個饑餓仍然逼迫著我們的時代,外部世界對我來說是無用的。我被身邊極其貧乏的事物包圍,我關(guān)心的是最為基本的生活問題。玉米稈和什么莊稼搭配在一起種會更甜。狗叫三聲的時候父親是不是從外地回來,并帶來了我愛吃的食物。夏天的時候,睡在院子里的哪棵樹下面蚊子不咬。我關(guān)心這些瑣碎的事情,吃食、冷暖,或是簡單的衣著,這些事情的排序最為重要。
那時的歡喜多是感官的。喜歡春節(jié),春節(jié)意味著可以穿上一身新衣服,吃到饅頭夾肉。肉,差不多是一個家庭的存折。村子里如果誰家多割了兩斤肉,都會在街上多走兩圈,讓全村的人都看到,他們家比平時多割了肉。然后呢,這家里的孩子在同伴中的地位都會有變化。
這貧窮而封閉的生活現(xiàn)狀,既悲涼也安靜。愚昧?xí)黾觽€體快樂的比例,所以,每一個人的童年都是快樂的,包括那些身處苦難中的孩子。
年少時父親農(nóng)閑時在外地做工,回來的時候會帶少量的零食。那些食物的味道也打開了我日常生活的窄狹。村子里偶爾來的一個幫將死的老人畫像的南方人,他的口音以及他隨身攜帶的繪畫工具,都延伸了我對世界的理解?;蚴悄衬甏笥?,臨近的省份有受災(zāi)的逃荒者,像遠道來的親戚,坐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幫助我們剝玉米,然后,吃了晚飯,又到鄰居家里干活,他們不要錢,幫助干體力活,只求有吃的,他們對貧苦生活的包容能力,教育了我。這所有來自外部世界的世事和面孔,均讓我慢慢生出一些去遠方的沖動。盡管這沖動生成得突然又模糊,卻仍然打破了我的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
對遠方有了渴望或者想象,這是我思想發(fā)生改變的開始。
中學(xué)在一個離家十幾里的小鎮(zhèn)上,住校。大約所食用的東西變化不大,思想發(fā)生改變的尺寸并不多。唯一變化的,是分數(shù),是年月的累積以及對青春期孤獨感的抵抗。那時正流行交筆友,我有了第一個通信的朋友。一個浙江女孩,仿佛并沒有交換過照片。那是一個拍照需要去照相館的時代,拍照意味著端莊、等待,甚至有一種必須要做的儀式感。和一個遠方的青春期少女討論的內(nèi)容不外乎讀書和理想,離戀愛仿佛還有數(shù)百米的距離,不必借用照片來挖掘自己的個人史。那種在書信中相互訴說迷惘的單純真讓人珍惜,仿佛,我們的一生只從上帝那里借到為數(shù)不多的儲量,過了一段時間,用完,人生便開始進入內(nèi)心混濁的成熟期。
大學(xué)在離家很近的古城,那城市破敗、市井,有一股婚后女人潑婦一般在街頭罵人的披頭散發(fā)味道。也果真,大學(xué)在鬧市區(qū),前后左右有深巷,入進去,會見到打牌的老人,被老婆罵的男人,和一只手拿著尿罐一只手拿著油條的傳奇少婦。我那時在課余時間做家教,一個浙江人,他們用讓我吃驚的飲食向我展示了一個外地人的特征。我意識到自己在過往的十多年里,一直是饑餓的,我所吃過的食物過于單一、貧乏,所以,這甚至影響到我對世界的判斷。這戶浙江人用花樣繁多的食物,讓我對以前的生活方式有了質(zhì)疑。
我的思想第一次發(fā)生了變化,我想留在城市里,甚至是省城或者南方的城市里,我想擺脫饑餓感,它比孤獨感來得更持久和熱烈。
剛工作的時候在省城周邊的一個小縣城里,小獸一般,多動,熱情。但也不過是在籠子里。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我遲早要離開那里。工作也好,生活也好,多是淺薄而激烈的狀態(tài)。這是我在小縣城所養(yǎng)成的生活習(xí)慣,這種劣質(zhì)而自作聰明的習(xí)慣,一直伴隨了我很久,我懷疑現(xiàn)在仍然會有細部的毒素未被清洗。
真正思想開始變化的時間是我到省城的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在省城的一個都市村莊租了一間小房子。每天早晨,在一樓排隊上廁所的人會相互埋怨和催促。那么惡劣的生存空間催生了人心的變質(zhì)。我差一點就墮落在那都市村莊的生活環(huán)境里,老是偷偷讓電表走得快的房東,隔壁職業(yè)可疑的女人房間里的叫床聲,以及查暫住證的警察,這些因為生存而扭曲了的人性同樣會傳染給我,我們。
那時經(jīng)常出差,將生活的孤獨感隨身帶著,扔在不同的城市里。盡管南方的城市普遍有好的空氣和美食,但我依然更喜歡居住在北方,因為方向感。在北方,我看著那些南北東西分明的路,我就覺得自己內(nèi)心里的磁場是工作了的。
有一年,我出差到武漢,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竟然沒有方向感,我頓生厭棄,這種磁場失靈的本能如墨水染黑一盆清水,以至于,我對這個城市的其他美好通通忽略。如今想來,是多么狹窄和荒誕,當時卻真實發(fā)生在我身上。我后來又多次去過武漢,從戶部巷的吃食開始,一點點深入到這個城市的內(nèi)部。偏見在熟悉的過程中消失,我打開自己的同時也否定了過去的自己。我慶幸自己有機會再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有機會能修正自己的認知。
有時想,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有這樣的偏見,這偏見若是關(guān)于生活的細節(jié),那么還好,我們只是損失了對其他味覺的體驗?zāi)芰?,若是這偏見擴大,成為對人的理解和對事物本質(zhì)的認識,那么,我們便成為一個愚蠢的人,因為自己的偏狹,而拒絕接受普遍驗證過的真理。
有時候思想的改變,未必定然是寬闊和正確的。比如利益的誘惑,當我們被贊美,有時候也會被這贊美的掌聲牽引著。有很長一段時間,自己并不知道,驕傲且自我滿足。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獲得成功。我年輕,勤奮,將自己所有的才華都用來換取錢財,并博得生存的寬裕。這一切仿佛都沒有錯。錯的是什么呢?是我的認知,是我對生活的理解。
我所理解的生活在某個細小的部分分了岔。這是一個可以深入討論的話題,事關(guān)價值觀的轉(zhuǎn)動和對人生重要性事物的排序。一個人如果在物質(zhì)豐富的路上走得很快,那么,便容易被物質(zhì)俘獲。或者這樣的生活對于家人來說,是一件好事。但是,在精神生活的領(lǐng)域呢,物質(zhì)的豐富差不多意味著,自己個體愛好的空間越來越窄,直至成為一個夢想的背叛者。
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我們不能譴責那些為了生存而拋棄夢想的人。我個人也認為,一個人只有解決了溫飽問題之后才有資格談?wù)搲粝???墒?,解決溫飽問題之后呢?這是一個路口,是我們?nèi)松嫦虻闹匾獣r刻。
和物質(zhì)做抵抗是最為痛苦的人生的選項,這是舍棄,是逆行,是不配合,但這也是一種冒險。差不多,我們的一生或多或少都會遇到這樣的機遇,某個收入很高的工作,或者出租某一段生命去做自己并不喜歡的事,卻可以換來物質(zhì)上的豐富。怎么辦?
我給出的答案是,做抵抗者。但有一個前提,是我們還可以過得下去,已經(jīng)不再饑餓。
這是理想主義的選項,透出反常識的虛假清高。但卻會讓人在很長時間以后,每憶起這樣的抵抗或者說舍棄,都覺得美好,覺得我們曾經(jīng)努力過,為了個人最為本質(zhì)的夢。
也有人做了物質(zhì)的選項,并獲得巨大的成功。難道就錯了嗎?不好評價,如果他因此對自己最心儀的愛好,比如音樂,比如寫作,從此失去了熱情,天賦在物質(zhì)獲得的過程中被灰塵淹沒,那么,我個人覺得是悲傷的。
在世俗生活的評價體系里,他或者是一個成功者,但在我個人的評價體系里,他不過是一個平庸的投降者,是一個被物質(zhì)俘獲的叛徒。
對萬物的判斷常常是一個輪回,誰也無法自證自己的想法就是絕對正確。這需要和這個世界取交集,也要汲取庸常生活的營養(yǎng),知道善良,守護愛,遵守規(guī)則。
所以,退一步來觀察生活和人群,我們會更加寬容,允許成功者自戀,更要理解失敗者的努力。成功是一個人的圓滿,失敗是一個人的嘗試。這些都是人生的伴隨物,是經(jīng)歷,是以后可以回憶的段落。
輪回是指月圓月缺的變化,是指我們對某件事情由黑白分明到慢慢接受灰色的轉(zhuǎn)變。這個世界早已經(jīng)超出二元對立的思想維度。同性相愛的事例在數(shù)十年前被我們聽到,可能覺得荒唐和變態(tài)。而現(xiàn)在,我們慢慢尊重,包容,甚至也給予祝福。兩性之間的維度正慢慢變得更加寬闊。然而,從不理解,到冷漠地旁觀,到尊重,到包容,再到祝福,這和月亮的明滅一樣,是人生觀和價值觀的盈缺。
這樣的變化也是我的思想史的變化。不僅僅是人性的寬厚增加了,我開始漸漸修正之前的認知,包括前不久的認知。在修正和補充認識這個世界的過程中,我變得陌生,無措,但也漸漸理性和溫和。
我所修正的人生觀細小的部分停留在日常生活上。比如,我開始喜歡早期并不喜歡的食物:生姜、香菜和大蔥,這些氣味獨特的植物,在幼小時曾經(jīng)傷害過我的胃口?,F(xiàn)在,我的胃口的記憶松動,開始喜歡食用它們,并能體會到它們各自獨特的味道。我的人生也因為食物選擇的品種增加了這幾種,而變得多彩了。我開始關(guān)注公眾的事件,遠方的一個人受了傷害,我有了想幫助別人的愿望。這種將自己的內(nèi)心打開,將自己的命運和別人的命運共同置于這個時代的格局的變化,是我在城市生活多年以后才有的變化。我開始越來越不喜歡大而空洞的說辭,開始喜歡細小而確定的承諾。
細小的事情,比如紅綠燈,我在很早的時候開始遵守紅綠燈。原因是我每天上下班的時候常常坐同事的車,回家的路上,有一個左拐的紅綠燈。郁悶的是,當左拐的綠燈亮的時候,斑馬線兩端的行人和電動車迫不及待地沖到了路中間。我和同事急得摁喇叭,也無效。等到十五秒的左轉(zhuǎn)綠燈結(jié)束,行人的三十秒的綠燈亮起,才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行人了。而我們的車子是不可能在行人綠燈時左轉(zhuǎn)。所以,每一次,我們都要等一到兩個紅綠燈才能過得了這個左轉(zhuǎn)的路口。不坐車的時候,我看到紅綠燈便不會再闖,我覺得路上的車子每一輛都是我和同事的車子。而那些麻木地過馬路的人仍然存在。我不知道,他們的人生觀,何時從麻木的集體無意識中解放,成為一個真正地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人。
除了日常生活的修正,我的思想史的變化,還有大的歷史觀的變化,甚至是重大的人生觀修訂。對民族主義的修正,我從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分子漸漸轉(zhuǎn)變?yōu)橐粋€不要國界的世界主義者。對人權(quán)和主權(quán)觀念的變化,我以前深信國家的主權(quán)高于人權(quán),現(xiàn)在,我更看重人本身。我覺得國家存在的前提就是尊重每一個具體的人的權(quán)利。
我的思想變化的歷史和我在全國各個地方行走有密切的關(guān)系,也和我所交往的朋友的觀點也在變化有關(guān)。我想,我們每一個人的存在和確立都依賴于身邊的朋友,親人,甚至是親密合作的其他人。我們的變化受制于環(huán)境和身邊的人,同樣我們的變化也會改變身邊的人。
當我從鄭州遷往海口,我首先被海口的空氣啟蒙,被海口的云朵啟蒙,也被海口的人的生活方式啟蒙。??诘目諝庾屛腋惺艿搅耍詈粑鼤r,肺里所獲取的信息是詩意和遠方。??诘脑贫鋭t直接打開我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力感,是它們幫助我重新建立了對美的認知,讓我知道,云朵也可以當作我們心情的銀行賬號,心情透支的時候,我們可以抬頭看看天,存幾朵云彩進入我們的心情賬戶里,油畫一般有藝術(shù)感。
我用多年的時間從日常生活的錯誤或經(jīng)驗里汲取養(yǎng)分,慢慢變成現(xiàn)在的自己。我當然知道,我現(xiàn)在仍然打開著自己的抽屜。我需要更多的常識來填補自己,讓我的思考變得有普遍的意義,讓我的靈魂更加飽滿,更加完善。
我背叛了我自己,同時,我也擴大了我自己,修正了我自己。我喜歡這修正的過程,我喜歡現(xiàn)在的我,多于之前的我。
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