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張允和走了,以后的日子里,踽踽獨行的周有光把整理出版亡人的《昆曲日記》當做頭等大事。此書稿張允和健在時曾托我,我想安排在本社出版,未果。后來我介紹給山東畫報社,他們表示有興趣,并從周宅取走文稿、照片??蓵迕\多舛,“允和遺作《昆曲日記》山東畫報社已將稿件送還我處,未能同意出版。我理解他們難處。最近我跟此間語文出版社商量,以作者不受稿費為條件,得到他們的幫助,同意出版。……您可以放心了。您為此書的努力,雖然山東未能實現(xiàn),我同樣對您萬分感謝!”(2003年7月10日致筆者函)此前,我曾又聯(lián)系浙江一家出版社,仍以無果告終。
九十七歲高齡的周有光,一邊伏案耕耘,重新整理允和的手稿,再度搜集發(fā)黃的老照片,完善、提升書稿質(zhì)量,一邊請昆曲名家寫序,聯(lián)系出版瑣務(wù),于兩年后終圓了允和先生的夢。他在贈我的那冊《昆曲日記》扉頁上寫了“好事多磨”四個字。這真是“甘苦寸心知”了。
2003年初,有光先生大病一場,他挺了過來,居然奇跡般康復(fù)了。是年秋我拜訪他,老人家面色紅潤,容光煥發(fā)。他戴上耳塞,耳機線優(yōu)雅地低垂著,坐在硬木椅上與我對談一小時,茶都不喝一口。他對我說:“九十九歲生日是在醫(yī)院里過的。醫(yī)院送了只大蛋糕,還有一盆花。好多病友從窗外看我這個老齡品種,我成了醫(yī)院里的觀賞動物?!庇泄庀壬f時還淺淺一笑,用白手帕不時揩揩額頭的汗。我說他大難后必有大福。他又說:“佛家說,和尚活到九十九歲死去,叫‘圓寂’,功德圓滿了。而我的功德還不圓滿,被閻王打發(fā)回來了,要我再讀點書、寫點文章。”真幽默到極致。我問他的身體近況,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只說前些日子,天津有一批他的老學(xué)生(七老八十的老教授們)聚會,邀請他這個老老師參加。我問你去了?他說我當然去助興了!和風(fēng)細雨的言談中,有光先生對舊時月色充盈著濃濃的不舍情懷。周有光出生在常州一個大家族,周氏后裔遍布全球。2005年元月,他的眾甥侄們?yōu)樗隽艘槐敬螽媰浴段覀兊木司酥苡泄狻?,圖文并茂。那是非賣品,有光先生簽名送我一冊。在大畫冊內(nèi)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有一組周老游泳照片。那是2003年8月,有光先生忽來了興致,要到北戴河玩玩。兒子周曉平等一行五人開車把他帶到北戴河。一見浩瀚的大海,有光先生提出要游泳,命兒子曉平給他買了一套游泳衣,還捎帶一頂玫瑰紅小帽。七十老者游長江本屬新鮮事,百歲壽翁游大海,那當更勝一籌了。擁抱大海之后,有光先生又到沙灘上日光浴;仍不盡興,又躺在沙灘上沙浴。那一幅幅照片記錄了百歲老人的浪漫與瀟灑。面對金色的沙灘、湛藍的大海,兒孫們在沙灘上寫字“2003.8.23 周有光98歲 北戴河”幾行字,相機拍下了這“永恒”的一瞬。
2004年秋,他的妻妹張充和先生由美國到北京舉辦書畫展,展辦方請他當嘉賓。周有光即席發(fā)言,詼諧迭出:說張充和在美國哈佛、耶魯教授書法六十年,“弟子三千皆白丁”。他解釋“白丁”時說洋人不懂中國的書法藝術(shù),他們學(xué)書法不是“寫”,而是“描”。還輔以手勢助陣,逗得聽眾捧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