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與宿敵的第一次交鋒就此告終。我許久之后回憶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他仿佛施以魔法,瞬間將一頭沖力十足的牛犢安撫下來。當然我心中的憤懣仍未平息,一切還需時日。也許時間才能解決最棘手的問題。
他說得對,那所教會醫(yī)院才是我們的共同對手。該院背后依賴的是美國南方浸信會,自新教在半島登陸以來,歷經三十余載,篳路藍縷,而今已有兩處規(guī)模頗大的教堂,還興辦了學堂和醫(yī)院,成為該地區(qū)最隆盛的存在。幾乎所有頭面人物都將孩子送入洋學堂,生病則去西醫(yī)院,漸漸釀成風氣。麒麟醫(yī)院不斷傳出驚人神技,比如通過手術讓盲人復明,讓氣息全無的人死而復生。這一切都加劇了傳統(tǒng)醫(yī)學的淪落,動搖了半島人苦苦培植了幾個世紀的信心。如果我不經提醒就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整整多半年的時間里,幾乎沒有幾個顯要人物進出季府藥局。
像父親一樣,我越來越厭惡府中的煩瑣實務,它們悉數(shù)交由府上老人打理。除非是極緊要的事項,主人一般不被打擾。在他們眼里我是一個清閑無為的少爺,一個作風虛浮的主子,并未體察時代變局,也不知季府正面臨艱難的賡續(xù)與抉擇。作為一個新的掌舵人,我已經太疲憊了,僅僅是驅除頭腦中的嘈雜就要耗去大半精力。
我承認,那一天邱琪芝的及時點撥讓我心頭一悸。后來凡有機會我即痛陳西醫(yī)弊端,在季府所有老友中申明立場,守護傳統(tǒng)。我知道危機感由日漸式微的季府藥局開始,已延伸至更深更遠。我不想做一個心胸狹窄的詆毀者,而是要更加深入地追究源頭義理。有一天我與邱琪芝在街頭不期而遇,他不容我寒喧,短促而嚴厲地盯來一眼,嘴角癟著扔下一句:“做得好!”說完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就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從這個宿敵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世界,這個世界據(jù)說父親只踏入半步又撤回:一半因為繁忙,一半因為厭惡。父親不能容忍與季府恪守的理念相沖突的一切,無論它隱蔽得多么巧妙。邱琪芝從根本上懷疑季府那些丹丸,認為它們于事無補;還有極精微極嚴格的吐納術,也被其質疑。邱琪芝來往于大江南北,廣采博聞,深研典籍,創(chuàng)立學問,據(jù)說比半島上幾千年前的方士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方士們在中國歷史上既大名鼎鼎又臭不可聞,如騙過秦始皇帶走三千童男童女遠涉東瀛的徐福、在咸陽城被坑殺的那些倒霉的家伙。
我在十七歲之前已經讀完父親交與的有關于“內丹”的藏書,毫不費力地完成了從虛靜到內氣周流的功課。我能夠在雙目垂簾的任何時刻,在仰躺或半臥、甚至是緩步行走中,讓無形之氣恣意流灌。如果我愿意,閉上雙眼就可以感受內氣怎樣伸長了柔軟的觸角,小心地攀著背部一個個圓潤的骨節(jié)往上爬行,翻山越嶺,蜿蜒向前。我以內視法即可透視各個器官的精巧形狀,以及熒熒閃爍的不同色澤。它們或愉悅或懊喪、經過一陣休眠醒來后的慵懶及頑皮表情,都在洞悉之中。我與它們建立了深長的友誼,卻又不失威嚴,能夠在肅穆的瞬間讓其一一振作,像士兵一樣挺身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