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5月,張愛玲回到了上海,炎櫻跟她一起。
從香港到上海的船期正常是四天,她們卻足足走了八天,繞了好大的彎子,還在基隆停了一夜。張愛玲沒想到自己會看見祖父戰(zhàn)敗的地方,只見高高的天上懸著兩座遙遠(yuǎn)的山峰,翠綠的山蒙著輕紗,一刀刀削下來,形狀清峭,遠(yuǎn)望去像極一幅中國的水墨山水畫。
她在《易經(jīng)》里寫到自己回來時竟與梅蘭芳同船,彼此擦肩而過,“他高個子,灰色西裝纖塵不染,不知怎的卻像是借來的。臉上沒有血色,白凈的方臉,一雙杏眼,八字胡不齊不足,謙讓似的側(cè)身而行,仿佛唯恐被人碰到。還有三個日本人隨行,頂巴結(jié)的模樣。”——但因為只有這一處描寫,別無旁證,也不知道是紀(jì)實,還是小說的杜撰。
由于戰(zhàn)爭,學(xué)業(yè)未能完成,那兩個獎學(xué)金和“畢業(yè)后免費送到牛津大學(xué)讀博士”的許諾也成了太陽下的彩虹,看著七彩奪目,卻走不進去。
但無論如何,她終于回來了,她是這樣的熱愛著上海。
古人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她并不是既富且貴了。只是年紀(jì)更長,更有自信,算不得什么,但是在這里什么都行,因為這里是家。她極愛活著這樣平平淡淡的事,還有這片土地,給歲月滋養(yǎng)得肥沃,她自己的人生與她最熟悉的那些人的人生。這里人們的起起落落、愛恨轇轕是最濃烈的,給了人生與他處不一樣的感覺。
——《易經(jīng)》
從香港回來,張愛玲對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白和胖。在香港,廣東人都是又黑又瘦的,像糖醋排骨,比印度人還要黑、馬來人還要瘦;上海人卻是粉蒸肉,飽滿渾圓,肥白如瓠,簡直隨時可以上報紙做代乳粉的廣告,每一個都是長不大的孩童。她不由微笑,把學(xué)業(yè)未完的煩惱暫時放到腦后。
上海不是個讓人看的地方,而是個讓人活的世界。打從小時候開始,這里就給了她一切的承諾,她拼了命地要回來,為了它冒生命的危險,這使得上海愈發(fā)親切,血肉交融一樣的親。
仍舊住在愛丁頓公寓,只是從五樓搬到了六樓;仍舊是每夜枕著電車回家的聲音睡覺,每早聞著咖啡館的面包香起床;仍舊跟姑姑住在一起——和姑姑在一起,即使是租的房子,也是家,有種天荒地老的感覺。
一切都和離開前一樣,連面臨的問題也是一樣——嫁人,抑或工作。不然,何以為生?
錢,仍是生活中頭件大事,最磨挫人志氣而不容回避的。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姑姑張茂淵在洋行里的工作就停薪留職了,一天三頓吃蔥油餅,過得很省。為了省房租,把公寓分租給兩個德國人,自己只留下一間房。如今愛玲投奔了來,就越發(fā)窘。
回來前張愛玲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設(shè)想,但這時候才覺得三年大學(xué)里學(xué)到的知識其實派不上什么用場,如果要工作,仍然只好做女店員、女書記員,最好的也不過是做個女教員,或是女編輯員。
她考慮過或許可以靠賣畫生活,那個白俄教師不是曾經(jīng)出過五塊錢想買她的畫嗎?等她成名以后,叫價可以再高些。又或者可以寫文章,從前給《大美晚報》投稿,曾經(jīng)獲得過成功的??墒菍懯裁春媚??自己最熟悉的好像便是電影,大學(xué)里最經(jīng)常的記憶就是同炎櫻兩個到處去看電影,連戰(zhàn)時也不放過。
也罷,就寫電影吧。于是她開始拼命地寫稿,用英文,寫影評,投給《泰晤士報》,評的是《梅娘曲》、《桃李爭春》、《萬世流芳》、《新生》、《漁家女》、《自由魂》、《秋之歌》、《兩代女性》、《萬紫千紅》、《回春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