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她不是白雪公主 4(3)

塵埃落滿,寂寞花開 作者:西嶺雪


我補書預(yù)備考倫敦大學(xué)。在父親家里孤獨慣了,驟然想學(xué)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臺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西班牙式的白墻在藍(lán)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dāng)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fù)是柔和的了。——《私語》

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可是后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向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fù)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

——《童言無忌》

5

子靜重新回到父親的家里,回到那鴉片香的世界。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家里到處都留下姐姐的痕跡,可是他再也不能同姐姐生活在一處了。他只有游蕩在這房子里,靠著從前的記憶過活——他過早地老了,十七八歲已經(jīng)開始回憶;他又從來沒有長大過,始終都是那個踢足球的沉默小男孩——成長期早已結(jié)束了,可是創(chuàng)傷卻一直在成長。

聽到收音機里播音樂,他就想起1934年6月,王人美主演的《漁光曲》在上海熱映,收音機里天天都播著它的主題曲,人人都會唱了,可是后母雇的一個小丫頭小胖怎么也學(xué)不會。暑假時,姐姐每天一早起來就要練鋼琴,大概是練基本功練煩了,就想起要彈著鋼琴教小胖唱歌,便是這首主題曲。可是教來教去教不會,只是開頭兩句“云兒飄在天空,魚兒藏在水中”就教了整個上午,把父親和后母吵醒了,挨了一頓罵,從此不許姐姐在早上練琴——現(xiàn)在想起來,那《漁光曲》的旋律仿佛還響在耳邊呢。而姐姐坐在鋼琴邊彈琴邊教小胖唱歌的樣子也是這樣地清晰,如在眼前。

姐姐一直都很喜歡音樂,也很會唱歌,很小時便會纏著保姆說故事,唱她們皖北農(nóng)村的童謠,而他一句也學(xué)不會;姐姐還纏著教他古書的朱先生說蘇白,朱先生六十多歲,待人很親切,也很喜歡姐姐,依著她的要求用蘇州話念了一段吳語寫成的《海上花列傳》,姐姐還不過癮,專門挑出妓女同打上門來找丈夫的夫人吵架的一段讓讀,朱先生無奈,只得捏著嗓子學(xué)女腔讀給她聽,逗得姐弟倆笑得差點滾到地上去。姐姐那時真是很任性的。

姐姐的任性尤其表現(xiàn)在看電影上。看電影是她一個很大的愛好,僅次于看小說,她訂閱了許多電影刊物。她喜歡葛麗泰·嘉寶,像一般的八卦影迷那樣,既欣賞她的演技,也好奇她的神秘身世,還喜歡加利·古柏,秀蘭·鄧波兒,費雯麗;中國的則喜歡阮玲玉,談瑛,陳燕燕,顧蘭君,上官云珠,石揮……那時有聲電影剛剛起步,1930年阮玲玉在《野草閑花》中第一次開口唱歌,姐姐立即便學(xué)會了;1931年胡蝶在《歌女紅牡丹》里開口說了大段對白,姐姐也可以朗朗上口,一字不落地復(fù)述出來。有一次姐弟倆去杭州玩,住在后母娘家的老宅里,親戚朋友很多。剛到第二天,報紙上說談瑛主演的電影《風(fēng)》正在上海電影院上映,姐姐立刻就要趕回上海去看,怎么勸也不行,于是他只得陪著她坐火車去上海,直奔那家電影院,連看兩場。他的頭痛得要命,姐姐卻得意地說:“幸虧今天趕回來看,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難過呢!”現(xiàn)在姐姐不在身邊,他連看電影的心情也沒有了,因為不能不想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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