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父親,她看了許多京劇,《四郎探母》、《得意緣》、《龍鳳呈祥》、《玉堂春》、《烏盆記》……先還只懂得坐在第一排看武打,看青羅戰(zhàn)袍飄開來露出里面紅色的里子,玉色褲管底下則是玫瑰紫的里子,隨著武生的花拳繡腿踢得滿場飛;后來便慢慢品出京戲的好來,故事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是極香艷又天真的,而且一切都有規(guī)律可循,比如馬鞭子就是馬,擲簽子就是死,慘烈緊張的一長串拍板聲代表更深夜靜,或是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后驚出一身冷汗;連哭泣都有特定的節(jié)拍,由緩至急或是由急至緩,像一串聲音的珠子,圓整,光潔;半截水袖一柄折扇,在舞臺上都可以演繹出萬種風情,千般委屈,端的是姹紫嫣紅開遍,風光此處獨好,看似曲折,然而知音人自然心領(lǐng)神會。
她喜歡聽那些鑼鼓鏗鏘,當當當?shù)卦页鲆粋€浩蕩蕩的“隋末唐初”盛世,再一路當當?shù)卦页鰝€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也喜歡聽古琴獨奏的《陽關(guān)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diào)子,再三重復,卻是牽腸掛肚;還有二胡,拉過來拉過去,續(xù)而似斷,斷而又續(xù),嗚嗚咽咽說不盡人生的蒼涼……
父親講給她聽,什么是“云板”,什么是“響板”,什么是“衣箱”,什么是“把箱”,《戲劇月刊》給“四大名旦”排座次,天資、扮相、嗓音、字眼、唱腔、臺容、身段、臺步、表情、武藝,缺一不可,還既得會新劇也要會舊劇,既要聽京戲也得聽昆曲,連品格都考查在內(nèi),張廷重一邊翻看著畫報,一邊對那些名旦品頭論足,愛玲站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得意處,忍不住便笑起來。
戲劇,章回小說,古體詩,都是她這時期的愛好。一邊讀著《紅樓夢》,一邊便開始“香菱學詩”起來——“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蛩,三尺劍,六鈞弓,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她愛極了那些秀麗端整的對仗,一口氣寫了三首七絕,其中一首《詠夏雨》,有兩句經(jīng)先生濃墨圈點過:“聲如羯鼓催花發(fā),帶雨蓮開第一枝”。給父親看了,也頗受夸獎。
林黛玉最愛“留得殘荷聽雨聲”,她卻偏是“帶雨蓮開第一枝”。詩言志,這時候的她,還是相當積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