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日子可以一直這樣地下去,那么這世上就會多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或許就少了一位深刻的作家。
真不知道黃逸梵與張廷重的離婚是一件幸事還是不幸。
張廷重從醫(yī)院回來不久,便又重新抽上了鴉片。
戒不了。因為他的心魔不死,煙癮也不死。
他的心魔有很多個形象,就如繩子的許多個結——“懷才不遇”自然是其中盤得最大系得最緊歷史也最悠久的一個,悠久得都有點陳舊了,有一點磨損,發(fā)黑,面目模糊起來,甚至發(fā)出腐爛的氣味,解開已經幾乎不可能,斬斷了還差不多;對于妻子的矛盾的情感是舊結之上加的新結。關于鴉片與姨太太,關于中西方的教育思想,關于審美追求,橫橫豎豎,重重疊疊,簡直成了麻團,剪不斷理還亂。
有一個美麗而聰慧的妻子是男人的福分,但是倘若這慧而美的妻子同時還個性剛硬原則分明,而那個性與原則又與丈夫的主張格格不入南轅北轍,那便是婚姻的冤孽了。
不幸黃逸梵與張廷重便是這種狀況。留洋歸來的逸梵比從前更加美麗、更加時髦、也更加聰敏有主見了。她穿著華麗的歐洲服裝,灑著香水,說著英文,笑容明媚,談吐風趣,走到哪里,哪里的陽光便燦爛起來,所有的人都像花朵向著太陽那樣仰起臉來注視她,追隨她。這真叫做丈夫的充滿了危機感——他看著她,怎么也不能確信這美麗如天使一樣的女子是屬于自己的。
天使是長著翅膀的,她們隨時都會飛走。黃逸梵也是隨時可能飛走的。
有什么辦法可以系住天使的翅膀,讓她腳踏實地甚或畫地為牢,再也不會飛走了呢?
張廷重想出了一個很笨的方法,真的很笨,可是在大家族里長大的他,卻很迷信這方法管用——那就是金錢約束——他就是被他兄長用錢約束了許多年不得自由的。
母親過世時,張廷重只有十六歲,在結婚前未能自立門戶,兩兄妹一直依傍著同父異母的兄嫂生活,被苛扣得很緊。這使他一旦有了金錢的支配權后,立刻便揮霍無度起來。仿佛一棵盆栽的梅花,扭曲拗折多年成了“病梅”,一旦打破花盆重新栽在土里,也很難長成可造之材,而多半只會長瘋了。
大家族里的人性向來是涼薄的。完全的無產階級是無所顧忌的,而真正富有到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巨富也實在少見,這世上多的是略微有那么一點點便多出許多舍不得的小眉小眼——怎么才能把那“一點點”弄到手,是大家族的每一個成員不舍晝夜要操心掛慮的,因為可以此重新安排自己的角色與位置。
大家族里的親戚太多了,兄弟姐妹也多,同父同母的,同父異母的,異父母而同一個爺爺?shù)模惛改付粋€爺爺卻不同奶奶的,每一個和每一個也只差一點點,這“一點點”卻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漸漸發(fā)展至對所有的親疏遠近都可以忽略不計,直至泯滅親情——探春和賈環(huán)的關系便遠不如同寶玉親,盡管他們才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