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戈輝:我們在您的文學作品里,經(jīng)常會體會到一種顛沛流離之感,又有貴族之氣,還有貴族沒落之后的悲涼,這一定和后來的戰(zhàn)亂、整個家庭的興衰有關系?
白先勇:這個很有關系。你看我1949年離開大陸,那時候在我們來說,這是天翻地覆的改變,國家的歷史還有自己的家庭都改變了很多。那時我是十幾歲的小孩,那種童年的感受也很深。
許戈輝:這種變化給您的印象最深的,是物質(zhì)生活上的變化,還是心理上的落差?有沒有比較具體的讓您印象深刻的某個故事?
白先勇:我想兩個都有。我們在抗戰(zhàn)后去了南京和上海,南京是六朝金粉古都,上海是十里洋場的花花世界,我們都看到了。一到臺北,臺北那時候是一個相當落后、還沒有開發(fā)的城市,落差很大。這種歷史的滄桑感,那個年紀也很能夠感受到。
整個少年時代,白先勇一直在漂泊。六歲在桂林上小學,七歲到重慶,又因肺病輟學,八歲到南京,九歲到上海,十二歲到香港讀初中,十五歲到臺灣讀高中……以至于青少年時代的他,對用油布打背包熟練得很,因為被褥不好買,一定得隨身帶。
少年時的他敏銳地從家人臉上捕捉到了因時局動蕩帶來的焦慮,父親的長年不在家更增添了氣氛的緊張。家族由母親統(tǒng)領著,從上海到南京、到漢口、到廣州,頻繁遷徙、輾轉、四散,他也最終在1949年9月的一個夜里,于馳往香港的輪船上,將正在天翻地覆著的大陸內(nèi)地拋在了身后。
1952年,獨自留在香港讀書的白先勇去往臺北,與父母團聚。
在臺灣的日子很辛苦,即使身為高官之子,他也“住過木板房”,家周圍都是石子路。經(jīng)常性地遭遇臺風、地震,更讓他無比懷念幼年時住過的山清水秀的桂林,也無比懷念曾見過的南京和上海的旖旎、繁華。但無論如何,在臺灣,日子總算安定下來了。
許戈輝:您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個歷史的縮影,但是讓我體會最深的,是您筆下的那些女性。您的女性里,有像玉卿嫂這樣本來很美但最后結局很慘的,也有像尹雪艷、金大班那種很風塵的女子,那么在您眼中,男人到底是什么樣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樣的?
白先勇:我想,我寫的大部分女性,對她們的一生來說,愛情很重要。像玉卿嫂,為情而死;不光為情而死,她失落以后還把她的愛人也殺死了,同歸于盡,她有那種激情。像金大班,雖然她是一個風塵女人,可是在她最隱秘的那個世界里,有一段自己覺得最珍貴的、非常純潔的愛情,那是她一輩子念念不忘的??赡軐ε詠碇v,我想愛情在她們一生中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但是我寫的那些男性也有這樣的,像有一篇叫做《花橋榮記》,講一個在臺灣的小學老師,他在大陸時有一段戀情,是他中學時的愛人,一個和他訂過婚的女孩子,他對她也是念念不忘。
我想可能那些愛情在某方面,不光是對個人情感的追憶,可能對他們來說也是對過去、對一些美好生活的一種回憶、一種執(zhí)著。
許戈輝:我覺得您描繪的愛情里,總是充斥著一種絕望的情緒……
白先勇:因為那個時候的那些人都在顛沛流離中,那些身不由己的愛情故事都沒有圓滿的結局。我想就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永恒的愛情也幾乎是一種神話。當然,有些人結了婚以后感情也很好,可是不是筆下那種浪漫的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