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不只影響畫家創(chuàng)作,甚至也影響到現(xiàn)代人的生活方式,乘坐火車,到河口海濱度假,與家人朋友三三兩兩在風和日麗的季節(jié)在公園野餐,享受周休假日的悠閑,這些最早在莫奈畫里看到的現(xiàn)代城市市民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政治開明、經(jīng)濟富裕的現(xiàn)象,成為世界性的生活現(xiàn)實,成為人們對生活美好的共同向往。
因此大眾喜愛莫奈,因為那畫中的生活正是他們的生活,貼近他們的向往,貼近他們對生活的理解與盼望。
富裕、悠閑、自由、輕松,莫奈的畫擺脫了歐洲學院傳統(tǒng)的沉重與壓力。傳統(tǒng)的繪畫總是在夸張生命的激情,重復訴說歷史或社會悲劇,而莫奈希望把現(xiàn)代人從歷史暗郁嚴肅的魔咒中解脫出來。
風和日麗,云淡風輕,春暖花開,一個自由解放的時代,一個沒有恐懼、沒有太大憂傷痛苦的時代,一個放下現(xiàn)實焦慮的時代。莫奈帶領他的觀眾走向自然,感覺陽光,感覺風,感覺云的飄浮,感覺水波蕩漾,感覺光在教堂上一點一點地移動,感覺愛人身上的光,感覺田野中麥草的光,感覺每一朵綻放的睡蓮花瓣上的光;感覺無所不在的光,原來,光就是生命本身,光一旦消逝,就沒有了色彩,也沒有了生命。
莫奈的美學是光的信仰,也是生命的信仰。
寫著莫奈,寫到一八七九年九月二日,他站在病床前凝視著臨終的妻子卡蜜兒,這個十八歲時就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女子。他在一八六五年以后的畫里畫的都是卡蜜兒,坐著、站著、沉思著或行動著的卡蜜兒,徜徉在陽光里的卡蜜兒,在窗邊幽微光線里為孩子縫補衣物的卡蜜兒,直到罹患絕癥的卡蜜兒,撐著洋傘,站在亮麗的陽光里,一身素白,衣裙紗巾都被風吹起,像要一剎那在風里光里消逝幻滅而去的卡蜜兒。如今,她的肉體受苦,消瘦萎縮,在一層一層床單包裹下,卡蜜兒臉上的光在改變,紅粉的光轉變成暗淡紫色,轉變成青綠,轉變成灰藍,光越來越弱,莫奈凝視著那光,他拿出畫筆,快速記錄著,像迫不及待想挽留什么,然而,什么也留不住,卡蜜兒臉上的光完全消失了,完全靜止了,不再流動,只有莫奈手中的那張畫,懸掛在巴黎奧塞美術館的墻上,告訴我們莫奈最想留住的光。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jīng)》的偈語說的也許正是莫奈一生的領悟,夢、幻、泡、影、露、電,都只是瞬間逝去的光吧。
莫奈長壽,在二十世紀,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經(jīng)歷了因為白內(nèi)障視覺受傷的痛苦,在完全看不見色彩的狀況里,依稀有光,有一點點模糊朦朧的光,莫奈在八十歲高齡繼續(xù)創(chuàng)作巨幅《睡蓮》,含苞的、綻放的、零枯萎的,都是睡蓮,都是華麗的光。
一九二六年莫奈逝世,他留下的光繼續(xù)照亮這個世界。
數(shù)十年看莫奈的畫,二〇一〇年的夏天終于有機緣動筆寫下我對他的致敬。
七月與八月,六十天時間,完全閉關,我在花蓮,書寫莫奈,累了,到七星潭海邊看夕陽的光,看砂卡礑溪谷樹隙的光,看大山山頭飄浮的云的光,看水面上的粼粼波光,看一瞬間飛起的山雀羽毛上的光,看雨后天空的彩虹之光,看盛放的姜花一瓣一瓣打開的溫潤如玉色的光,一切都在逝去,但一切也都如此美麗。
我和眾人一樣可以如此深愛莫奈,覺得幸福。
二〇一〇年九月二十日中秋前夕
結稿于淡水八里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