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烏泥湖年譜 作者: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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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飄飄舍我高翔,

青云徘徊為我愁腸。

——晉·傅玄《云歌》

天寒地凍,雪片在風中無序地飛舞。泥路兩邊的菜園,漸次地呈現(xiàn)白色。雪敷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顯得灰白斑駁。丁子恒和蘇非聰一起往烏泥湖去看房子。風很大,把雪一陣陣撲打到臉上,涼氣逼人。

烏泥湖的房子是新蓋的,據(jù)說美麗舒適。年前就已有許多人家搬了進去,但卻一直沒輪上丁子恒和蘇非聰。丁子恒和蘇非聰從南京下游局調(diào)來漢口已有兩年,雖說有單間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飯,但每逢公休和節(jié)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難挨。隱忍不住心頭之火,兩人便跑去找副院長皇甫白沙發(fā)脾氣??跉獯蟠蟮乇硎玖恕按颂幉涣魻?,自有留爺處”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說:“大老遠跑來建三峽,沒分著房子就回去?有何顏面去見江東父老?”

兩個發(fā)脾氣的人愣了愣,一時不知說什么好。當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漢口時,是何等的豪情滿胸?此番回去,于家人親朋又如何解釋?皇甫白沙見此,就又笑,說:“我知道你們。沒房子可以,沒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蘇兩人便松了口氣,也笑了,覺得心里想的恰是這個。笑完蘇非聰說:“高見高見。我們沒房子可以,沒太太就不可以??商珱]我們可以,沒房子就會不可以?!?/p>

丁子恒覺得蘇非聰這番繞口令繞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說:“不讓太太住好,太太就不會讓我們吃好,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響,聲音大得能把涂在墻上的白粉灰震落下來。

出了門丁子恒和蘇非聰分析了半天這笑聲于他倆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處便有電話到總工室,說是讓丁子恒和蘇非聰去拿住房證。兩人均分在了烏泥湖宿舍的丁字樓樓上。丁子恒住二樓左舍,蘇非聰住二樓右舍。丁子恒和蘇非聰拿得證后歡天喜地,便說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現(xiàn)了皆大歡喜四個字。

烏泥湖距總院機關約有四十分鐘的路程,幾近郊區(qū)。房屋漸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曠,便有風雪愈加大了的感覺。丁子恒和蘇非聰都沒拿傘。丁子恒穿著件黑呢大衣,脖子里繞一條羊毛圍巾。蘇非聰則穿了件駝絨便裝薄襖,薄襖外套著皮褸。兩人著裝均有些洋派,過往的一些挑擔子農(nóng)民抑或小販什么的,便忍不住地會多看他們幾眼。這種眼光難免不讓丁子恒和蘇非聰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揚了起來,行路時越發(fā)顯出一副大模大樣的瀟灑。

蘇非聰說:“蘇學士在下毛毛雨時說‘何妨吟嘯且徐行’,此番頂風冒雪,你我可謂‘何妨談笑且徐行’呀?!?/p>

丁子恒說:“可用‘漫天風雪任平生’作結?!?/p>

蘇非聰大笑,說:“好好好!結得好?!?/p>

正說時一座寺廟仿佛被風吹刮而來,突然就落在了他們的眼前。丁子恒說:“咦?一座寺廟?!?/p>

蘇非聰脫口而道:“哦!兩個和尚?!?/p>

丁子恒想想兩人這兩年來的單身生活,亦隱忍不住,大笑起來。蘇非聰說:“如何如何,這可是天下絕對呀!”

高懸于門楣上的“古德寺”三個字在風雪中散發(fā)著黃燦燦的光澤。寺廟圍墻高深莫測,墻里的樹上均已蓋上厚厚的雪層,只是濃綠的樹枝卻依然伸出墻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蘇非聰說:“早怎么沒發(fā)現(xiàn)這么個好去處?枉做了兩年假和尚。早知此處,不如來這里同他們做伴?!?/p>

丁子恒便笑道:“這得問問蘇太太愿意你做真和尚還是假和尚?!?/p>

蘇非聰說:“假亦真來真亦假。做了兩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難言呀。”說完,兩人站在寺門口朗聲大笑。

一個灰衣和尚從寺里走出,翻著眼皮望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要在此喧嘩?!倍∽雍愫吞K非聰便趕緊正色,面面相覷幾秒,一裹衣領,急步而去,倉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處人士指點,寺廟過后,須經(jīng)三個水塘,兩座軍營,然后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側(cè)有一碉堡,左側(cè)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經(jīng)過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墳包,再行上一百來米,拐彎即可見烏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徑提示都寫在紙上,過了寺廟便開始數(shù)水塘。水塘間隔很近,水面上結了薄薄的冰層,殘敗了的荷葉便頂著厚厚的雪,趴在冰層上。軍營在水塘后面,立著高高的圍墻。墻上還有鐵絲網(wǎng),鐵絲的網(wǎng)結上壓著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和蘇非聰便有些壓抑感。

蘇非聰說:“這一帶是不是漢口的軍事要地?”

丁子恒說:“看起來好像是。”

說話間,兩人便同時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層樓高。圓形。墻頗厚。繞墻壁一圈,皆可見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槍眼。碉堡里面很臭,顯然被人當過臨時廁所。外墻上,胡涂亂抹著許多的字。丁子恒和蘇非聰便圍著碉堡考察似的觀看起上面的字來。幾乎同時,他們看到了一句話:“娘,我只有死在這里了……”每個字都仿佛用尖刀盡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縫里,涂著烏黑的顏色。蘇非聰說這顯然不是顏色而是人血。他話音剛落,丁子恒便有暈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邊一棵樹下,倚著樹拼命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非聰忙追過去問:“丁工,你怎么了?”

丁子恒好一會兒才說:“我暈血。”

蘇非聰就笑了,說:“咦,看不出你倒有婦人之仁?!?/p>

丁子恒有些不好意思,卻什么話也沒有說。

經(jīng)過大糞坑后,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鐘。拐過一個小彎,烏泥湖宿舍的小樓第一次攤開在丁子恒和蘇非聰眼前。他們倆忍不住高叫了一聲: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紅色的樓房真是艷麗明媚得很。

春天到來的時候,丁子恒和蘇非聰分別將家屬從南京和揚州搬到了烏泥湖。

丁子恒的太太叫雯穎,比丁子恒小五歲。人長得嬌小玲瓏,眼睛黑亮黑亮,鼻梁高直,開口說話,兩排牙齒有如排列整齊的兩排珍珠,晶瑩剔透,很輕易地使人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氣。丁子恒當年在北京讀書,一次放假回寧,在表妹家見一女孩捧著一本書一邊看一邊落淚,甚覺奇怪。問表妹,知是她的同學,喜歡讀石評梅的詩,落淚是因為石評梅和高君宇二人凄惻的愛情故事。丁子恒當時二十出頭,從未接觸過女孩子,情感難免粗糙,聽罷便當著表妹的面大大譏笑了女孩子一通。氣得表妹賭氣不理他,見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飯,丁子恒在飯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臉。一看便有如電擊,人就發(fā)呆了。一呆好幾天,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心里眼里全都晃著那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只好買了些表妹愛吃的零食,狼狽萬分地求表妹幫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輩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下零食后,吃得高興,覺得還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劃船。玄武湖是何等美麗,風掠過,水面如綢緞皺起,小船便從綢緞上輕滑而過,真正是一個讓人滋生好心情的去處。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會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幾分味道來,這就有過人之處。而女孩子會哼許多的歌,卻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來的自然羨慕和欽佩唱得出來的。這樣,丁子恒便以他的強項,戰(zhàn)勝了女孩子的弱項,一個回合下來便成贏家。這女孩子便是他現(xiàn)在的太太陳雯穎。兩人好后,丁子恒曾笑說他對雯穎是“以笑開頭,以愛結尾”。雯穎先前并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這么個起因后,便直嚷著要跟丁子恒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風度地雙手交叉抱胸,笑說道:“你說的是真話嗎?”一句話頂?shù)闽┓f無言以對,噘噘嘴只好作罷。丁子恒大學畢業(yè)后,兩人便結了婚。到搬入烏泥湖,這個婚姻已經(jīng)進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經(jīng)有了四個,兩人真情卻依然如舊。

雯穎一到烏泥湖,便喜歡上這個地方。早上推開窗戶,新鮮空氣如潮涌來。倘放眼向外望去,籬笆墻后蒲家桑園村里的炊煙裊裊地升起在藍色天空之下,雞鳴和狗吠的聲音亦隱約可聞。乙字樓和戊字樓夾角處的竹林被太陽光照得綠意深濃,若有風,便發(fā)出颯颯的響動,有如吟唱。丁字樓的對面是乙字樓,丁字樓朝南的窗口正對著乙字樓朝北的走廊,乙字樓上的孩子笑鬧著跳繩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樓人家的眼底。樓上的老奶奶經(jīng)常呵呵呵的與孫子逗笑,一聽便知嘴里沒牙。雯穎想,這里是多么有趣呀。

雯穎每天早上起來,先打開爐子,燒一壺開水,替丁子恒沖上牛奶并沏好茶。丁子恒好喝紅茶,鐵觀音是家中必備。當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著熱氣時,雯穎便開始叫床。丁子恒有賴床的毛病,不到最后時刻決不爬起。迫于上班的無奈不得不起時,且要三呼“大丈夫豈懼起乎?”才見行動。每逢此時,先他一步起來的孩子們便都相互竊笑。待家人潮水般涌出門后,兩個小孩子亦搖搖擺擺上走廊玩耍,雯穎方開始做家里的清潔。

雖有兩間大房,家具卻很是簡單,都是總院配給的。丁子恒在搬來的第二天去后勤處辦的借用手續(xù),共配得一張雙人床,一只五屜柜,一張寫字桌,一張方桌,四只方板凳和兩把椅子。每件家具上都釘有一塊小銅牌,上面寫著“長江流域規(guī)劃設計總院”。丁子恒原本還再想借一張床,可后勤處的人無論如何也不給。一個辦事員噘噘嘴說工人連房子都沒有得住,你們住新房還配家具。給自己要了床,還給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話說得頗重,氣得丁子恒當即把臉色掛了出來,卻無力反駁。心想,離了我們工程師,工人能用土堆起個三峽大壩嗎?回來訴諸雯穎,雯穎說算了,孩子這兩天先睡在地板上,過兩天去街上買張床就是了。工人們也是蠻可憐的,前面簡易宿舍,自來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飯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廁所也沒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樓上的沈太太說,那邊的屋里還沒有天花板,老鼠在梁上跑來跑去。說得我好害怕。經(jīng)雯穎這么一說,丁子恒心想,也是。自己獨住兩間大房,一家獨用一廚一廁,工人和技術員住在簡易宿舍里,心里自是不平。如此,讓他們說幾句怪話又有什么了不得呢?這么一想,氣也就順了。

丁子恒和雯穎共有四個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從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時,生了個女兒。女兒生下后,小臉紅撲撲胖嘟嘟的。全家沸騰了,丁子恒和雯穎更是喜歡得不行,兩人都不愿她隨著男孩子再叫四毛。剛會說話的三毛指著妹妹的小胖臉說:“嘟嘟。嘟嘟。”大約是想說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恒說:“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這樣,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這一年三毛四歲,嘟嘟兩歲。用丁子恒的話說,他們是跟在雯穎屁股后面的兩只小肥狗。大毛已讀到五年級,二毛正讀著三年級。雯穎把他們轉(zhuǎn)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學。

初去轉(zhuǎn)學,雯穎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這所學校為何叫“二七”。辦手續(xù)時,經(jīng)校長解釋,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罷工就是在這一帶舉行的,烈士林祥謙亦在附近英勇就義,二七紀念碑聳立在學校的一側(cè)。為紀念二月七日,便將學校起名為“二七”。雯穎聽罷,肅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時就是好學生,教導主任一見學生手冊上密密的紅五分,便眉開眼笑。安排了班級,雯穎領著大毛二毛一起參觀了學校。學校頗大,校舍亦頗多。令雯穎驚異的是校園內(nèi)竟有三處果園。果園里種著石榴樹桃樹梨樹以及橘子樹等,桃樹正開著花,紅紅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奮的卻是隱于樹林之中的一座碉堡。兩人立即設法爬上了碉堡,模仿著電影里的人,以手代槍,“噠噠噠”地射擊起來。

學校的一切都令雯穎滿意。一星期后,大毛和二毛便都正式地上學去了。

雯穎操持家務并不是一個很能干的人。在南京時,一切均有保姆陳媽相幫,所以,雯穎不太會織毛衣,不太會洗衣服,菜也做得不太好。雯穎跟剛認識的鄰居蘇太太魏婉嫻說,幸虧丁子恒自己也是一個馬虎漢,在外業(yè)隊呆的時間也長,粗日子過慣了,也就從不挑剔她。否則,要是像你家蘇工這樣吃穿考究,過日子精細,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對付才好。

魏婉嫻便笑嘻嘻地告訴她:“這你就錯了。他會在經(jīng)營他自己的吃穿時,把家里的所有都經(jīng)營起來。”

雯穎一時沒有領會她的意思。

雯穎不會操持家務,但頗能結識鄰里。她一下子就認識了好些人,當然,也有一些原先在南京時就面熟。于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樓上左舍的沈太太張雅娟,甲字樓上右舍的吉太太馬茹琴,戊字樓上左舍的洪太太董玉潔,等等,一說話起來都帶著南京腔,再聊起來,方記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屬會上早都見過,也就自然而然地熟了。有了熟人,許多原先令人發(fā)愁的事就變得好辦了起來。吉太太馬茹琴告訴她,只要交兩毛錢,煤店的吳師傅可以送煤到樓上。沈太太張雅娟為雯穎介紹認識了籬笆墻外茅屋里的郗婆婆,從郗婆婆那里不光能買到特別新鮮的蔬菜和魚,并且還可托她幫忙找洗衣婦。

郗婆婆為烏泥湖很多人家介紹過洗衣婦,當雯穎找她介紹時,她自然也一口應承了,當天便從蒲家桑園村領了一個女人來到丁字樓。郗婆婆說:“這是駝背他老婆。家里雖是地主,但大手大腳,做事蠻麻利的?!?/p>

雯穎忙說:“行,行。一個月給多少錢?”

郗婆婆說:“她家里窮得叮叮當當,要錢補貼。你們城里人錢多,就大方一點,一個月給兩塊吧?!?/p>

雯穎原打算出四塊的,見郗婆婆只要兩塊錢,就忙答應著說:“好的,好的。如果多洗了幾床被子,我還可以加到三塊?!?/p>

郗婆婆臉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溫情,她望著雯穎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拉扯開來,一直漫到腦后。郗婆婆說:“你是個好心人呀,你是個好心人?!?/p>

雯穎便笑笑,說:“謝謝您老夸獎。您老今年高壽?”

郗婆婆又笑了笑,說:“不高不高,明年滿五十了。”

雯穎嚇了一跳,她心里想著郗婆婆起碼也近七十,沒料到她連五十都沒滿。郗婆婆說:“苦人呀,一年得做兩年的事,一年就得抵兩年活,哪能不老?”

雯穎便連連嘆息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郗婆婆說:“看你們院子里的女人,一個個走出來水靈靈的,都像二十幾歲,上前一問,個個都過了三十。甲字樓上的金媽媽——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頭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擺起,你說她多大?跟我同年,還比我大三個月。嘖嘖,真不曉得她是怎么養(yǎng)的?!?/p>

雯穎說:“真的?金媽媽跟你同年呀?我以為她頂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穎是見過這個金媽媽的。她說著一口北京話,高挑兒身材,皮膚很白,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般,有一種特別的嫵媚。雯穎第一次見她,是在總院醫(yī)院門口。雯穎去開點常用藥,以備萬一。金媽媽正掛號,她穿著一件平絨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藍色呢大衣。腳下的皮鞋小巧精致,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貨。她的衣著引起雯穎的注意。雯穎想,這是什么人,怎么還這么老式打扮?再一次見她便是在烏泥湖的小路上,雯穎始知原來她就住甲字樓上,是總工辦副老總金顯成的太太,姓葉,滿人。倘在清朝,就是個格格。雯穎想,這可是養(yǎng)也養(yǎng)不出來的富貴氣呀。雯穎沒跟郗婆婆說這些,只是心里嘆道,簡直沒法比呀,勞動人民好辛苦。

一個家被雯穎在一個星期內(nèi)就治理順了。雯穎在帶三毛和嘟嘟去野地里散步時,還扯回來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廢棄的奶瓶里。野花雖不像玫瑰牡丹之類能開放得很華麗,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氣。小小的繽紛的花朵很有精神地從瓶子里向外伸展,給亮亮堂堂的屋里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恒回家一看,眼睛就發(fā)亮了,四肢很是舒適地往床上一躺,心說有雯穎的家是多么的好啊。

蘇非聰比丁子恒早到一星期。當丁子恒拖兒帶女地走上樓來時,蘇非聰已經(jīng)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甚至連周邊情況也一一摸了個清楚。比方銀行和菜市場都在頭道街,米店在連城街,郵局在二七紀念碑對面,小學則在紀念碑的右側(cè)。而中學,在古德寺旁邊,校舍很是氣派,就叫古德寺中學。蘇非聰說在頭道街還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與它遙遙相望處,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圍墻下,一些身著黑棉襖,頭戴白布帽的男人籠著手坐在墻根下曬太陽。

蘇非聰在丁子恒搬來的當晚跟丁子恒講述這些時,丁子恒一邊聽一邊用筆勾畫著草圖,然后問了句很可笑的話。丁子恒說:“你比我住得遠,怎么會早到了呢?”

蘇非聰怔了怔,也用一種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說:“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這樣船輕一點,走得要快些?!边@一問一答,令站在一邊的兩個女人雯穎和魏婉嫻笑彎了腰。

蘇非聰?shù)母赣H是個哲學家,蘇非聰便常常好說些虛無縹緲的話,以示未忘其本。但在丁子恒眼里,蘇非聰這人特別能干。住單人宿舍時,蘇非聰房間里總能保持得干凈整潔,而丁子恒房間里卻從來都是亂七八糟。蘇非聰洗的衣服連女同志都說的確不錯,而丁子恒因洗衣服聽到的最好一句話也只是“不敢恭維”。丁子恒還知道蘇非聰很會炒菜,年節(jié)偶爾聚會時,他用一只小小的煤油爐,就能弄出好幾個有模有樣的蘇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從南京下游局調(diào)來總院的單身漢們吃得眼睛發(fā)直。

丁子恒對他的這些本事總感到莫名其妙。說你也算是蘇家的少爺,怎么十八般武藝樣樣會呢?

蘇非聰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蘇太太。你我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p>

丁子恒說:“我還是不明白?!?/p>

蘇非聰便有些無奈地說:“她那個小姐的派頭比我這個少爺?shù)呐深^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恒依然不懂。蘇非聰急了,說:“你這人真木呀。我就靠這才把她追到手的?!?/p>

丁子恒方才恍然?;腥贿^后又生疑惑,心說自己追雯穎不也就是唱了幾支歌嗎?難道蘇太太家要女婿會洗衣做飯才行?

事隔許久,兩人一次中秋節(jié)無事閑聊,丁子恒才知道,蘇太太魏婉嫻乃是大家小姐,幼時隨做官的父親遷至北京。魏婉嫻生得明眸皓齒,活潑可愛,彈得一手好鋼琴,歌亦唱得如鶯啼燕囀。蘇非聰與其兄魏以是同學,常出入于魏家。對魏家這位小姐仰慕得幾近發(fā)癡,但魏小姐卻愛上了一個詩人。詩人雖然窮困潦倒,卻能每天熱情洋溢地給魏婉嫻寫情詩。魏婉嫻每逢收到情詩便興奮得兩腮發(fā)紅,急急忙忙地換上衣裙去與詩人約會,對有事沒事常來家里的蘇非聰總是愛理不理。魏家雖對詩人反感萬分,可對蘇非聰亦無興趣。魏老先生認為詩人固然不行,可蘇先生神采飛揚,有聰明過人之氣,多半難為世間所容。既不易為世間所容,女兒嫁與他必不幸福。蘇非聰?shù)弥@一評價,進出魏家時便拼命收斂自家才華,盡可能露些俗相。魏以見蘇非聰愛得有些悲壯,便有意成全這事,私下里替蘇非聰出主意說光這還不行,最好能在關鍵時候露一兩手,顯示出妹妹嫁給你之后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蘇非聰經(jīng)此點撥后,便在家中跟女傭?qū)W藝。先學會了洗熨衣服,而后又學會了幾樣蘇州菜。也是老天要幫他,有一天魏家請客,客從東瀛來,老家卻是蘇州。離家許久,極想吃家鄉(xiāng)菜,偏偏魏家會做蘇州菜的廚子回家去了。蘇非聰那天恰來找魏以,魏以見之大喜,忙對蘇非聰說機不可失也。于是蘇非聰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蘇州菜??腿顺院蟠笙?,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廚子并不在家,便問這菜是誰做的,竟是比廚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這才把蘇非聰亮了出來。魏老先生聞之大驚,打量了半天蘇非聰,方說:“看你臉上銳氣逼人,內(nèi)里竟有謙躬氣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臉色說:“他呀,不光喜歡下廚做菜,還喜歡自己洗衣熨衣哩。誰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該享福了。”魏老先生當即便長長地“哦——”了一聲。從此以后,便有心要把女兒嫁給蘇非聰。那魏小姐跟詩人往來一陣子,也沒了新鮮感。一則詩人總有些與常人相悖之處,比方蓄長發(fā)穿破衣不洗澡之類,都讓魏小姐不習慣。二則情詩也讀得膩了,好看的詞句也有限,顛來倒去就那么些東西。于是約會的興趣便大大減少。倒是常來家中小坐的蘇非聰不時說些笑話以及陪她看幾場電影,令她十分開心。這么開心來開心去,心里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電影回來,走在路邊的樹陰下,蘇非聰心懷鬼胎地摟抱了魏小姐。魏小姐并未反抗,高高興興地接受了他的摟抱,甚至大膽地獻了吻。蘇非聰方曉得他已經(jīng)把詩人打得一敗涂地了。

丁子恒在聽蘇非聰說他這段故事時,哈哈大笑,笑完便嘆息自己同雯穎的經(jīng)歷未免簡單。蘇非聰說:“朋友,你就別嘆息啦。我這浪漫過后是后患無窮。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廚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襯衣,也得我親手來熨。太太說‘這可是你親自跟我爸爸保證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說完自己也跟著丁子恒哈哈大笑了一通。

蘇非聰和魏婉嫻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兒。老大靜雅與大毛同班,正讀五年級,老二靜宜則比二毛高一級,上四年級,老三靜沁已經(jīng)滿了五歲。丁子恒搬來的第一天,因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著三輪車拉著行李抵達烏泥湖時,天已黃昏。雯穎要搭爐子燒飯已不可能。雖然丁子恒再三表示已經(jīng)準備好了晚餐的面包,但蘇非聰仍然力邀丁子恒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隨便進一頓晚餐。飯還沒煮好,小孩子們便已經(jīng)都打得火熱了,仿佛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蘇非聰挽起衣袖下廚做菜,魏婉嫻便坐在屋里陪丁子恒和雯穎喝茶閑聊。魏婉嫻穿著一件玫瑰紅色的開襟毛衣,白色的襯衣領子翻在毛衣外面。長頭發(fā)被盤成發(fā)髻,高高地堆在頭頂。魏婉嫻眼睛和眉毛都顯得細長,皮膚很白。說話時,兩只手喜歡在胸前比劃,十指纖纖的,動作十分優(yōu)雅。當下雯穎便忍不住贊道:“蘇太太,你好美呀?!?/p>

魏婉嫻眉毛高高地一揚,說:“是嗎?可我正想這么說你呢?!?/p>

夜里蘇非聰躺在床上跟魏婉嫻閑聊,說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嫻便說喂喂喂,你眼睛又不老實了?

蘇非聰笑說:“我說她美,可并沒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門子醋?!?/p>

魏婉嫻說:“我可比不上人家?!?/p>

蘇非聰說:“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喲。叫我說呀,你們兩人是不同的類型。丁太太屬于素樸而天然的美麗,而你則是華麗而精致的美麗?!?/p>

魏婉嫻忙說:“那你喜歡哪一種美麗呢?”

蘇非聰心中暗笑,覺得女人是世上最適于拿來開心的一類。嘴上卻一本正經(jīng)說:“像我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當然比較喜歡后一類的了,要不費那么大的力氣追你干什么?還要辛辛苦苦給你燒菜。丁工可是一輩子不下廚房的?!?/p>

魏婉嫻于是就高興了起來,說:“明天早上我起來給你煮牛奶?!?/p>

說是這么說,次日一早仍然是蘇非聰自己起來給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還為上學的靜雅和靜宜準備下了早餐。

魏婉嫻同雯穎成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卻不是初次見面的那頓晚餐,而是乙字樓下左舍的劉媽媽。

劉媽媽叫許素珍,她丈夫劉景清是勘測室的工程師,從洞庭湖工程處合并來漢口的。許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羅鄉(xiāng)下,直到劉景清分到烏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團聚。許素珍沒上過學,劉景清不在家時,便常常上樓來請魏婉嫻或是雯穎幫她看信或者寫信什么的。許素珍人爽直,說話高聲大氣,一口鄉(xiāng)音,尤其好議論宿舍里發(fā)生的事情。偏她腦子不是十分有條理,往往張冠李戴,常常惹得雯穎和魏婉嫻笑個不住。那天許素珍抱著她的小兒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著從樓下上來串門,站在走廊對雯穎說今天天氣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蘇媽媽,把靜沁和嘟嘟也都帶上,順便給小伢子們抽個簽,看看將來前途怎么樣。前面郗婆婆說過古德寺的菩薩最靈了。

雯穎一聽這話便笑。雯穎是在教會學校長大的,從不信菩薩,更從未想過要去抽簽。許素珍從雯穎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趕緊搖著一只手,顯出幾分緊張地說:“有什么話,千萬莫講出口,菩薩會聽到的。菩薩個個都是千里眼順風耳,哪個有什么不恭敬,他全都聽得到。他會讓報應一個一個跟著來的?!?/p>

雯穎的笑意就更濃了。她說:“菩薩有這么小心眼?”

許素珍急得跺腳:“你還說!你還說!”

這一刻魏婉嫻聽著她倆的對話,也笑盈盈地從屋里出來。魏婉嫻說:“菩薩哪里是小心眼呢?簡直是沒心眼哩。他讓幾個好人得到善報?又讓幾個壞人遭到惡報?我們蘇非聰說了,菩薩就是用來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腦子一個。”

沒等魏婉嫻說完,許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說:“我不沾你們,這個話跟我沒關系。以后菩薩怪罪,你們也莫怨我。我心里是敬菩薩的。菩薩保佑菩薩保佑?!?/p>

見許素珍如此緊張,雯穎和魏婉嫻便都哈哈地大笑起來。魏婉嫻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笑完說:“她真好玩呀?!?/p>

雯穎說:“鄉(xiāng)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觀音菩薩。不過,我總覺得她們不光是拿菩薩當上帝,還把菩薩當成好朋友,自己心里的什么話都去跟菩薩說?!?/p>

魏婉嫻對雯穎此說顯得很不屑地笑笑,說:“菩薩嘛,不過是人用黃泥糊出一個想當然的東西,用來自欺和欺人的。我在女子師范讀書時,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叫《女子解放,砸碎菩薩》。”

雯穎早知魏婉嫻是女子高師畢業(yè),但卻沒想到她還寫過文章,不覺心里生出幾分敬意,便問:“發(fā)表在哪里?”

魏婉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發(fā)表。我拿給我家蘇非聰看,他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說砸了菩薩,女子還是解放不了。百年之內(nèi),談女子解放,都只能是空談,你就別做這個夢了。我叫他說得生氣了,就抓過文章撕掉了?!?/p>

雯穎聽她這么一說,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魏婉嫻在雯穎的笑聲中說:“當時我覺得他是因為大男人主義才說這個話,可是現(xiàn)在……你看我們兩個,原來都好好地當著老師,為了跟著丈夫就都丟了工作,事業(yè)就變成了做家務。”她說著不由得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聲嘆息竟撞得雯穎腦子里嗡的一聲。她不由望著窗外淡淡的云天,云天中一只鳥兒正在飛翔。雯穎心想,可不是!

魏婉嫻臉上的悵惘便有些濃了。一忽兒,她低低地吟出一首詩:“我依稀是一只飛鴻,在云霄中翱翔歌吟;我依稀是一個浪花,在碧海中騰躍隱沒;緣著生命的途程,我提著豐滿的籃兒,灑遍了這枯燥的沙漠?!?/p>

雯穎驚喜道:“這不是石評梅的《青春微語》嗎?”

魏婉嫻怔了怔:“你也喜歡石評梅?”

雯穎說:“我怎么會不喜歡呢?她差不多是我的偶像哩?!睿覠o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业谝淮巫x到石評梅這個碑記的時候,在丁子恒他表妹家,我讀完就哭得跟淚人似的,丁子恒正好來看他表妹,結果莫名其妙地看見一個女孩子坐在那里哭,他覺得這個女孩太有意思了,就跟我好了起來。”

魏婉嫻笑了,她想起她初戀時,總是跟著詩人到陶然亭去看石評梅和高君宇墓碑的事。雯穎眼前亦仿佛出現(xiàn)當年在好友家里哭泣的情景,也禁不住笑了起來。笑過后,兩人都不說話,心底卻都覺得彼此被一種什么東西聯(lián)系了起來,有一種溫溫暖暖的感覺。

那之后,魏婉嫻和雯穎在一起便總能很真心地講述自己或是議論別人。如此,日子就不那么寂寞了。

一連數(shù)日都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從烏泥湖走到機關,鞋上沾滿了泥。辦公大樓門口一塊棕色的麻氈墊子,原本專供擦鞋底之用,這一刻卻因人人腳上都有稀泥,墊子已經(jīng)變得奇臟無比,鞋底再到上面去擦,反倒弄得更臟。好多人低頭見此,便繞過氈墊,徑直走進辦公室,弄得辦公室的地板上,都是斑斑點點的泥漿。

丁子恒和蘇非聰一前一后走進辦公室。兩人雖是毗鄰而居,又是同一辦公室,平常上班卻并不相邀同行。偶爾路遇,幾句問候后,自有一人加快步伐,另一人放慢腳步,拉開距離,各走各的。有一個住在簡易宿舍的水電工曾經(jīng)來丁字樓改裝自來水管,認得丁子恒,也認得蘇非聰,上班路上幾次見他們?nèi)绱诉@般,深為怪異,便在水電組將這事兒拿出來說笑了一番。水電組的工人們亦都稱奇,紛紛笑說,這些知識分子真不知道哪來這么些怪毛病。這話拐著彎傳到雯穎耳朵里,雯穎說給丁子恒聽,丁子恒亦笑說,他們工人哪里懂得獨行之趣呢。

蘇非聰進辦公室時,丁子恒剛擦完自己的桌子。蘇非聰順手接過丁子恒的抹布,又低頭看看地板上的泥跡,嘆道:“完全應該有一個清潔工人每天早上來把這里打掃一下的。當年,我的辦公桌上只要有一丁點灰,那個干活的雜工至少要扣掉半天的工錢。”

丁子恒笑道:“當年是當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好漢不提當年勇。只要想想兩年前在外業(yè)隊勘探的日子,現(xiàn)在就是桌上糊一層泥,我也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

蘇非聰亦笑了,說:“那倒是。我在外業(yè)隊時常常住在農(nóng)民的家里,每天早晨上廁所,被我視為人間第一痛苦之事?!?/p>

丁子恒說:“不過,無論如何,也應該有人負責清潔辦公室的。如果蘇聯(lián)專家今天突然跑來,看見這地板,該有何感想?”

蘇非聰笑道:“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們來之前,自然會有通知,也自然會有人來關心這地板了?!?/p>

同辦公室的王志福聽他們倆說笑了幾個來回,毫無動手清潔環(huán)境之意,倒是各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來。王志福便從自己桌前站起,一邊往外走,一邊隱忍不住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有這工夫高談闊論,怎么就不能拿個拖布把地板拖拖干凈呢?”他說著便出了門,轉(zhuǎn)身拿著拖布進來,三下五下便將地板拖得干干凈凈。

蘇非聰和丁子恒兩人頓時面面相覷,頗有幾分尷尬。

王志福是春節(jié)前才從水文室調(diào)來總工程師辦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靈手巧,搞了好幾項技術革新,連續(xù)幾年當上了勞動模范。院里便有意要培養(yǎng)他,欲將他作為調(diào)干生送到清華水利系學習。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間正好生孩子難產(chǎn),老公公忙著為媳婦找醫(yī)生時一下子中風癱瘓在床。雖說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難,但院里還是替他著想,把入學時間推遲了一年。為了讓王志福在上學前夕多了解一些實際,便讓他先來總工室,給總工程師吳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時,蘇非聰對丁子恒低聲道:“我們兩個的思想到底還是不如他們黨員呀?!?/p>

丁子恒說:“是呀,他說得倒也不錯。只是他一個工人,怎么能用這種教訓的語氣跟我們說話呢?”

蘇非聰笑道:“你怎么還這么夫子氣?”

丁子恒正要說什么時,王志福返回了辦公室。蘇非聰朝著王志福說:“辛苦你了。”

王志福說:“我跟你們不一樣,做這點事我覺得算不了什么。”王志福的語調(diào)有些讓人別扭,丁子恒沒再說什么,但他在心里卻對王志福有幾分不悅的感覺。

下午,蘇聯(lián)古比雪夫水電站總工程師馬雷謝夫在俱樂部作世界高壩會議及古比雪夫水電站的報告。丁子恒有些興奮。丁子恒對蘇聯(lián)人一直有一種佩服之感,但蘇非聰卻不以為然。蘇非聰總說蘇聯(lián)人比較笨,他們做的東西傻大笨粗,無法與歐洲人的相比。丁子恒知道蘇非聰?shù)囊娮R比自己廣,說得或許有道理,但他卻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丁子恒這兩年一直在學俄語,他覺得既然蘇聯(lián)專家前來幫忙修建大壩,就應該讀一些有關蘇方水電站的資料原文。像馬雷謝夫這樣的報告,丁子恒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蘇非聰笑道:“你對蘇聯(lián)老大哥還真崇拜得可以?!?/p>

丁子恒說:“蘇聯(lián)專家的工作作風比我們的好。我總覺得這才是一種真正的科學精神。就拿德米特列夫斯基組長說吧,有一回,突然問技術處的李工,說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太好呀?李工被問得莫名其妙,說沒有哇。德米特列夫斯基組長說,既然身體是好的,為什么三天的事情要用五天時間去做呢?李工當時別提多難堪。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以這樣的作風來做事,我相信什么事情都做得成?!?/p>

蘇非聰說:“但他們未免死板。”

丁子恒說:“何以見得?”

蘇非聰說:“在選擇壩址問題上,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p>

丁子恒說:“這我知道??蛇@是兩回事。對壩址的選擇和工作的作風是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東西。”

蘇非聰又笑了:“可我們的工作作風選出了三斗坪那樣絕無僅有的壩址,而他們卻不敢走出薩凡其的陰影。薩凡其說南津關是個好壩址,他們就認為薩凡其是世界著名的壩工專家,你們憑了什么要改變他的方案?而南津關喀斯特現(xiàn)象嚴重卻是明擺著的事。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們墨守成規(guī),不敢創(chuàng)新比我們更甚。因為創(chuàng)新一旦出了差錯,他們有責任,而依了薩凡其的提議,一旦出事,頂在前面的是美國人薩凡其。”蘇非聰說到這里,語調(diào)便有了幾分譏諷的意味。

丁子恒想了想,覺得蘇非聰說得有理,卻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說:“在壩址問題上,我也不太贊成蘇聯(lián)專家所選。但在工作作風上,我卻覺得應該像他們那樣,一個人要頂一個人的用。像我們這樣,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閑,最終是難以成事的?!?/p>

丁子恒在聽馬雷謝夫的報告時,心里一直想著蘇非聰?shù)脑?。丁子恒和蘇非聰同為清華畢業(yè),蘇非聰高丁子恒兩個年級,也算前后同學。兩人先后從下游局調(diào)來漢口,都是在外業(yè)隊干了好長時間,才進入總工程師室。因經(jīng)歷及家庭背景都頗為相似,故而對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于是感情上就多了幾分親近。尤其是成為鄰居后,兩家太太親如姐妹,關系便更顯得密切起來。丁子恒屬書生型之人,只知業(yè)務而不通世事。蘇非聰則不然。丁子恒總覺得蘇非聰看問題有一種特別的穿透力。不知是因為其父是哲學家的緣故,還是他天生目光敏銳??傊裁词虑?,但經(jīng)蘇非聰分析,丁子恒便覺得心里透亮。有一回,丁子恒為了得到組織的信任,將自己同兩個美國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蘇非聰?shù)弥?,長嘆一口氣,說:“你本是為了讓人相信你,可你這么做了,從此就不會再有人相信你了?!倍∽雍懵牬搜孕睦镆惑@,而后又將信將疑。結果是原本是團結對象的丁子恒在無數(shù)次會議上被當成重點批評對象,就連在辦公室里看書回宿舍晚了,也是嚴重缺點之一種,被提上桌面,強令檢討。提意見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時,千也不會,萬也不會,恨不能半小時就去找丁子恒請教一次。而一開會,一個個便都翻了身似的,對丁子恒一臉嚴正。自那以后,丁子恒方對蘇非聰之言服氣已極。蘇非聰笑他道:“說你自找吧?”丁子恒只有無奈地搖搖頭,心中卻暗想,與蘇非聰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謂庸人自擾呀。

馬雷謝夫的報告講得極好。只是開頭部分翻譯太差了,翻譯出來的術語讓人聽得云里霧里。后來,有人遞了紙條,便換了翻譯。丁子恒認出了這個新出場的翻譯是住在烏泥湖庚字樓上左舍的陳杞。丁子恒為三毛上幼兒園的事去找過他的妻子姜心敏園長。陳杞翻譯得流暢多了。他站在臺上,風度翩翩的。一條絲巾繞過脖子,被白色的衣領襯托著,格外醒目。陳杞臉上始終掛著從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恒對他這種儒雅之氣很是欣賞。

坐在丁子恒后排的兩個人低聲地議論著陳杞。一個人說他是總院俄文翻譯的第一塊牌子。另一個人說他夫人姜心敏的母親是以前的白俄貴族,陳杞是姜心敏的表兄,父母雙亡后,被姜家收養(yǎng),自小就說得一口的俄國話。丁子恒想,原來如此。

下班時,雨仍然淅淅瀝瀝地滴著。天空灰蒙蒙的,新抽芽的樹葉經(jīng)水洗后青翠碧綠,只是與龐大的天空相比,這點色彩太稀太少,無論如何也壓不住它背景的灰暗。丁子恒在關閉辦公室的窗子時,望著隨風飄動的雨線,心中一動,蘇東坡的一句詞立時映入眼前:“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彼?,改成“殷勤今朝絲絲雨,又得浮生陣陣忙”,倒也有趣。

王志福走過來說:“丁工,吳總請您去他辦公室一下?!?/p>

丁子恒應答著將窗子關好,見王志福一副等他同往的樣子,便隨意地問道:“還有什么事?”

王志福沒有回答,反問道:“丁工,您這次下去搞土壤調(diào)查能不能帶上我?”

丁子恒對此問話有些吃驚,說:“吳總要我下去搞土壤調(diào)查嗎?”

王志福說:“是的。您能帶上我嗎?”

丁子恒有些不悅,說:“我沒有辦法回答你,因為我現(xiàn)在還沒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p>

王志福說:“如果弄清楚了,您能帶我下去嗎?”

丁子恒說:“我不能答復你,一切都由吳總決定?!?/p>

王志福說:“您可以向吳總提議呀。”

丁子恒說:“我沒有提議的理由。”

王志福說:“怎么沒有?就說這個年輕人好學,讓他跟著鍛煉鍛煉。這還不是最大的理由嗎?我知道我到總工室來,你們都瞧不起我,因為我只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生。但是華羅庚也沒有上過大學,我想我會用華羅庚來激勵自己,拼著命追上你們,讓你們最終服氣。”

丁子恒有些煩,卻又不好發(fā)作,只好說:“看情況吧?!?/p>

他說完也不望王志福一眼,便向外走。王志福跟在他身后大聲道:“丁工,我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就想跟您學?!?/p>

丁子恒一怔,繼而有些感動。他喜歡聽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令他心里生出一種終于被人認識的愉悅。于是他回過頭來,用一種和藹的語氣說:“我盡量跟吳總提吧?!闭f完心想,這個年輕人有點狠勁,如此心態(tài),成則輝煌燦爛,敗則一塌糊涂。

總工程師吳思湘的辦公室在大樓的盡頭。走廊的燈壞了,于是那盡頭便仿佛籠罩在陰影之中。吳思湘畢業(yè)于上海交大,曾經(jīng)留學美國,拿了博士學位后,便在戰(zhàn)時的美國生產(chǎn)局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薩凡其為中國三峽所寫的《薩凡其計劃》,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計劃。吳思湘當即激動得難以自制,一個月后便回到了祖國。當1946年薩凡其再次來中國看他久久難忘的三峽時,吳思湘已在國家資源委員會有了一份職業(yè)。薩凡其的三峽修壩熱情有如旋風,席卷起所有同行的激動,三峽工程便在這股旋風下拉開了帷幕。經(jīng)薩凡其的建議,中方四十六名工程人員到美國的丹佛參加三峽工程的聯(lián)合設計,吳思湘是其中之一。只是正當他們在美國緊鑼密鼓地工作時,中國自己的內(nèi)戰(zhàn)卻使得三峽工程不得不被迫放棄,中國工程師們?nèi)糠祷刂袊?。吳思湘心里悲涼如水,他悵然地望著丹佛四周連綿的群山,心想,他這一生或許已不再有機會修建三峽了。

然而只不過十年光景,他便成為長江流域規(guī)劃設計院總工程師辦公室的老總,再一次把三峽的帷幕拉了開來。吳思湘自然特別珍惜這次機會,他覺得雖然有太多的政治活動占用了時間,可照眼下的速度進行下去,壯麗的三峽大壩在他這一代人手中建成仍是必然。作為水利工程師,參與修建這個世界上最為宏偉的工程,那真正是有了一生的輝煌。吳思湘甚至想,在大壩建成那天,他或許會鄭重地向共產(chǎn)黨遞交他的入黨申請書,以表示他對共產(chǎn)黨的感激之情。他曾經(jīng)把這個想法說給皇甫白沙聽,皇甫白沙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說:“你要是以這樣的動機來加入我黨,你以為我們就會要你嗎?”吳思湘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說,反問了一句:“為什么不要?難道你們不希望我成為你們中的一員嗎?”皇甫白沙依然是笑,卻沒有再說什么。吳思湘最終也沒有弄清皇甫白沙的話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走進辦公室時,吳思湘正核對一張圖紙。丁子恒進門說:“吳總,你找我?”

吳思湘一指對面皮椅,說:“坐一下,稍等我三分鐘?!?/p>

丁子恒坐在吳思湘對面,心想今天吳總會怎么跟我談話呢?丁子恒對吳思湘的印象并不太好,他總覺得吳思湘性格優(yōu)柔寡斷,說話辦事黏黏糊糊,除了資格比較老以外,實在不適宜做總工程師。有時聽他繞來繞去說了許多話,卻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么。而上級派下的事,不管是不是與總工辦的工作相悖,他都一絲不拉地派下去做。蘇非聰常在背后嘲笑他,說他腦子里是一團亂麻線,抽著哪根就是哪根。丁子恒覺得這個比喻頗為傳神。這一刻,丁子恒想,都下班了,怎么又抽出個麻線頭呢?

吳思湘放下筆即開口,說:“丁工,找你來,是有項重要的工作交給你?!?/p>

丁子恒說:“還是土壤調(diào)查吧?去年我不是去過了嗎?”

吳思湘說:“根據(jù)整個長江流域規(guī)劃的需要,要在明年年內(nèi)完成七個大型灌溉區(qū)的土壤調(diào)查。這七個地區(qū)又以四川盆地和江漢平原兩個地區(qū)為主,因為這兩個地區(qū)都在大型水利樞紐附近。江漢平原你們?nèi)ツ暌呀?jīng)將大部分地方跑到了,今年主要搞四川盆地。四川土壤調(diào)查工作量大,共有七萬九千平方公里,實際上還可能不止這么多?!?/p>

丁子恒說:“吳總,我去不太合適吧?土壤專業(yè)并非我之所長?!?/p>

吳思湘說:“這個我知道。但據(jù)中科院土壤專家們說,去年那批人中,就你對業(yè)務最熟悉。”

丁子恒急說:“那也是我臨時抱佛腳,怕自己一竅不通,出洋相,出門前才找了些書來讀了讀。”

吳思湘說:“總院奇缺土壤方面的專家,不管怎么說,你算是個骨干。這次到四川,四川方面有好幾家參與,屬于聯(lián)合調(diào)查。調(diào)查項目也是綜合性的,不但能滿足流域需要,同時也要滿足農(nóng)業(yè)和林業(yè)方面的需要。那邊的同志們據(jù)說大都是中等技術學校畢業(yè),并沒有多少經(jīng)驗,所以,我們這邊必須派業(yè)務骨干。這次調(diào)查總隊的總隊長由中科院的兩位專家擔任,同時設立了兩個技術隊長,你是其中之一?!?/p>

丁子恒呼道:“My God !”

吳思湘笑道:“上帝會與你同在。我倒覺得這時候出門真還不錯。”

丁子恒說:“為什么?”

吳思湘說:“這些日子,機關里用大量時間搞大鳴大放,開會討論,據(jù)說下一階段還要開更多的會。我們搞工程的人,開那么多會干什么呢?不如出門做點實在的事。”

吳思湘一席話竟讓丁子恒心頭一亮,他想,可不是。

丁子恒正欲告辭,突然想起王志福的請求,于是他說:“王志福想跟我一起下去,我覺得這個青年很好學……不知道是否可以……”

吳思湘望著他,片刻才說:“你覺得他跟你去合適嗎?”

丁子恒怔了怔。吳思湘又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收回這個提議。”

吳思湘的話說得意味深長,丁子恒突然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他想也沒想,便極快地說:“那我就收回吧?!?/p>

出門時,他覺得他有些對不太起王志福。

丁子恒出差的第二天,天便晴了。一晴好幾天,天氣暖洋洋的。大毛、二毛、靜雅、靜宜以及乙字樓下劉景清家的孩子劉一獅、劉二豹、劉三熊七個人一起到解放公園玩。出門玩的動議是大毛和劉一獅提出來的。雯穎起先有些不放心,許素珍說:“沒關系的,我家一獅和二豹上個月就自己去玩過。”這一說,雯穎也覺得該讓大毛闖闖去,便同意了。大毛和一獅并不想帶靜雅和靜宜兩個女生,于是兩個女孩便回家傷心地哭。魏婉嫻只好出來向男孩子們提出請求。大人的面子不可駁,男孩子們便同意了。四歲的三毛和劉家的四龍也吵吵著想去,但被大人們毫不留情地駁了回去,這兩人便一頭一個地坐在走廊的地上,仿佛比音高似的大哭了一場。

七個小孩,大毛最大,便做了總領隊。一獅次之,就做了大毛的副手。最小的是劉三熊,剛上小學一年級。這天的游玩本來一切都順,在公園捕了些蝴蝶,玩了官兵抓強盜。劉家老二二豹與蘇家老二靜宜為一片樹葉吵了一架,一獅和靜雅分別為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加入了爭吵。但在領隊大毛嚴厲的鎮(zhèn)壓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陽開始下山時,他們一路唱歌回家,歌聲很不整齊,但心情特別愉快。經(jīng)過蒲家桑園路邊的水塘,大毛看到塘中有一個小島。小島距岸邊約一米多遠,上面碧綠一片。大毛目測了一下,認為憑他的跳躍能力他可以跳到島上。如此,就等于這個小島成為了他們的領地。這個理論讓其他幾個小孩都興奮起來。一獅說占領了這個島后,就可以叫它為丁劉蘇島。因為是姓丁的姓劉的和姓蘇的人發(fā)現(xiàn)的。靜雅說,這么叫太拗口,不如就叫乙丁島。因為是乙字樓和丁字樓的人發(fā)現(xiàn)的。靜雅的乙丁島得到一致的認同。

大毛決定由他和一獅兩人跳上島去,在島上插一塊牌子,寫上乙丁島三個字。靜雅表示她也要上去,因為島上不能沒有女生。三熊大咧咧地說:“是呀,沒有女生,以后島上就沒有媽媽?!膘o雅立刻打了他一巴掌,說:“不準說不要臉的話!”

大毛對靜雅的要求還是同意了。首跳是大毛,他后退了十幾米,準備助跑起跳。一直都未出聲的二毛突然說:“哥哥,這個島恐怕不能跳吧?”

大毛說:“你懂什么?就你是膽小鬼?!?/p>

一獅亦鄙夷地瞥二毛一眼,說:“二毛,又沒讓你跳,你怕得那么厲害干什么?”

二毛說:“我想那會是個浮島哩。”

二毛的話音未落,大毛業(yè)已沖過來起跳。他躍起之后,只聽得“撲通”一聲,綠色的小島上被砸出一個洞來,大毛落進了水里。大毛在水里拼命掙扎,手和頭在漂浮的水草中一會兒上升一會兒下沉。岸上的孩子都傻了,靜宜竟嗚嗚地哭了起來。二毛渾身一緊,突然掉轉(zhuǎn)身,對著馬路放聲喊了起來:“救命呀!快來人呀!救命呀!救我哥哥呀!”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青年恰好路過,立即甩了自行車跳進池塘,幾下子游到大毛身邊。這時大毛已經(jīng)開始下沉,青年一頭鉆進水里,雙手將大毛托出水面。岸上的小孩見此一個個破涕為笑,使勁喊著:“加油!加油!”

被救上岸的大毛在青年的幫助下,哇哇地吐出一些水。在春天的風中,他被凍得哆哆嗦嗦。二毛喊了他一聲:“哥哥。”

大毛看了他一眼,面色慘然地說了一句話:“媽媽一定會罵我的?!?/p>

渾身濕淋淋臭烘烘而又有些失魂落魄的大毛出現(xiàn)在雯穎面前時,雯穎嚇了一大跳。她一邊燒熱水讓大毛洗澡換衣,一邊詢問出了什么事。大毛一聲不吭,低著頭一件件地脫著衣服,怎么問都不答話。

雯穎只好出來問二毛,二毛便一老一實地把前因后果告訴了雯穎。說完還補了一句:“媽媽你可千萬別生氣,哥哥他真的很勇敢,我應該向他學習?!?/p>

雯穎說:“這種勇敢有什么意義?你還想跟他學?”

雯穎說完,想想這事,不禁有些后怕。投射在屋里的夕陽已退了出去,天空開始發(fā)灰。恍然有尖銳的小孩叫聲穿透黃昏的灰色,刺激著雯穎的耳朵。她不覺渾身發(fā)軟,頹然坐在了床邊。正在床上玩耍的嘟嘟爬過來抓扯著她的頭發(fā),她竟沒有理會。

洗完澡的大毛垂頭喪氣地站在雯穎面前。望著媽媽憂傷的面容,他突然覺得心里難過,有些想哭。只是三毛和嘟嘟繞著他的腿轉(zhuǎn)圈子,兩人都笑得咯咯咯的,他不好意思在弟妹面前哭泣,便只好把想要流出的淚忍了回去。大毛說:“媽媽,我錯了?!?/p>

一向神氣活現(xiàn)的大毛,此刻大垮垮地套著爸爸的一件絨衣,露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雯穎的心疼之情油然而生。雯穎說:“大毛你做事向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裉煸趺催@么冒失呢?”

大毛說:“我不知道?!?/p>

二毛趕緊說:“不怪哥哥,是鬼使神差?!?/p>

雯穎喝了二毛一聲,說:“學了幾個爛詞,就會瞎用!”

二毛說:“是救哥哥出來的那個大哥哥說的。他說,要是媽媽罵你,你就說是鬼使神差,不是你的錯?!?/p>

雯穎這才想起還有一個救了大毛的人。雯穎說:“那個救你的人是哪兒的,你們知道嗎?”

二毛說:“我知道,他是己字樓下的林大哥,他叫林問天?!?/p>

大毛說:“他是個大學生。”

晚上,雯穎帶著大毛上己字樓林家去致謝。去時她想,得送給那孩子一件禮物才是。天已黑盡,商店均關了門,雯穎便打開抽屜,找出一支丁子恒當年送給她的關勒銘筆。

雯穎拉著大毛的手正欲下樓,許素珍抱著五虎從樓下上來。許素珍說:“告訴你,我替你問了,林家那孩子是水文室林工的大兒子。林工叫林嘉禾,也是下游局調(diào)來的,恐怕你們都認得的。他太太叫邢紫汀,是總院俱樂部的藝術指導,歌唱得好得不得了。這個林問天是老大,在武昌上大學,家里還有兩個女兒,一個比一個漂亮?!?/p>

林問天已經(jīng)回了學校。林嘉禾夫婦對雯穎的拜訪感到莫名其妙。直到雯穎把她的來意詳細說過,他們才恍然大悟。邢紫汀說:“怪不得問天一身濕淋淋的回來。他爸爸問他怎么回事,他只說不小心掉到池塘里了,想不到這孩子竟干了這么件大事。”

雯穎說:“謝謝你們教育了這么好的孩子,要不,我家大毛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哩?!?/p>

林嘉禾說:“不必客氣。這也是他湊巧碰上了,如果他不碰上,別人也碰上也會這么做的?!?/p>

林嘉禾的話說得極其自然,誠懇。雯穎聽了覺得很感動。她想,他們能培養(yǎng)出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因為他們做父母的身教在先啦。雯穎突然就覺得林家給了她一種很好的感覺,同他們交談,仿佛能生出一種心息相通的意味。她便應邀小坐了一下。

林家室內(nèi)陳設的雅致,是雯穎在烏泥湖其他人家沒見到過的。除了鋼絲彈簧床精致的床架尤為顯眼外,一對單人皮沙發(fā)亦頗有氣派。窗簾是雙層的,內(nèi)層是白色薄綢,上面有一些鏤空的牽?;▓D案,外層是淺咖啡色平絨,一直垂到地面。靠窗的白墻上掛了一幅油畫,畫上寧靜的風景給屋里平添幾分溫情。雯穎忽然覺得那風光有些眼熟。

邢紫汀見雯穎的目光停在畫上,便笑道:“見笑了,這是我畫的。嘉禾喜歡,就掛在了這兒?!?/p>

雯穎大驚:“你畫的?”

邢紫汀說:“我年輕的時候跟著嘉禾逃難到貴陽,在花溪住了些日子。那里的風景如畫,我又閑著沒事,就畫了這幅畫。”

雯穎說:“怪不得我覺得風景好眼熟。你真了不起。”

林嘉禾說:“你去過花溪?”

雯穎說:“是呀??箲?zhàn)中,我隨我丈夫到貴陽,在那里住了半年,然后我們就去了云南?!?/p>

林嘉禾說:“你丈夫是?”

雯穎說:“他叫丁子恒,在總工室。”

林嘉禾訝異道:“噢,原來你是丁工的太太呀!”

雯穎說:“你們認識嗎?”

林嘉禾說:“在下游局時,彼此倒也不熟。來這邊后,被規(guī)劃室的李工介紹加入了農(nóng)工民主黨,常在一起開會。這一來就很熟了?!?/p>

雯穎聽罷很高興,說:“等丁子恒回來,讓他當面謝你?!?/p>

雯穎告辭時拿出了那支關勒銘筆,請林嘉禾夫婦轉(zhuǎn)送給林問天。林嘉禾執(zhí)意不收,幾經(jīng)推讓后,雯穎執(zhí)意道:“如果你們不收下,我就送到林問天學校里去?!绷旨魏谭驄D無奈,只好接了下來。

夜晚睡在床上,雯穎還在想,原來他們也是從南京來的,原來他們也去過貴州,原來他們跟子恒是一個黨派的,原來這個世界上居然也有不少人經(jīng)歷相似。

總院一封電報在路上走了六天,才到丁子恒手中。電文說:火速返院整風。這時的丁子恒早已開始想家,拿了電報,心里暗自大喜,當即便請了假。待丁子恒乘車搭船地抵達漢口時,天氣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夏意。

丁子恒肩扛行李徑直去了機關。他到總工辦向吳思湘大致匯報了一下土壤調(diào)查情況以及與中科院土壤專家合作中的問題,然后詢問整風進展。吳思湘說,這次整風學習氣氛非常之好,提出了很多問題。尤其《人民日報》的社論發(fā)表后,大部分黨外人士都積極參與了這次整風。大家不光給共產(chǎn)黨提了意見,也對自己的工作進行了自我批評。都說每一次討論皆是對自己的一次教育。

丁子恒說:“這不是跟平常討論的那些也差不多嗎?”

吳思湘說:“并非如此。看來這次共產(chǎn)黨是認真的,真正把大家的激情調(diào)動起來了。我覺得機關里的知識分子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煥發(fā)熱情,共產(chǎn)黨這次整風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們在上面把領導工作搞好,我們在下面把具體工作做好,上下一致,天下有什么事做不成的?三峽大壩的修建也指日可待。我這里有些近期的報紙和上級下發(fā)的材料,你可以拿回去看看。我相信你到會場就會投入進去?!?/p>

丁子恒對吳總的這份激情頗覺驚訝,他說:“是嗎?”

晚上,丁子恒破例去了蘇非聰家。他們雖是緊鄰,兩人既是校友又同在一間辦公室里工作,但彼此卻絕無串門習慣。丁子恒在吳思湘所給的一堆近期報紙及材料中,看到了《人民日報》五月一日的社論《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關于整風運動的指示》和費孝通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他有些震驚,又有些激動。對于前者,他想,共產(chǎn)黨終于愿意聽我們說點心里話了,這是盼望了多少年的事呀。對于后者,他覺得文章寫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丁子恒想,不知道蘇非聰是怎么看待這次整風的。

丁子恒往蘇家走時,在走廊上遇到魏婉嫻。丁子恒說:“蘇太太,蘇工在家吧?”

魏婉嫻說:“在家哩,正在翻譯他那本書。”丁子恒的腳步便頓住了。

魏婉嫻說:“找他有事嗎?我叫他去?!?/p>

丁子恒說:“你問問他我現(xiàn)在可不可以同他聊一下?如果他正忙,換個時間也可以?!?/p>

魏婉嫻說:“沒關系的。他那本書,早一點晚一點翻譯都一樣?!?/p>

蘇非聰聞聲而出,笑著說:“來來,進來坐坐。我也是沒事干,找了本書翻翻,聊以度日。怎么樣,你這次下去,田野風光優(yōu)美乎?”

丁子恒邊進門邊說:“風景如畫,只是埋頭看土,無暇顧及矣。要說這種土壤調(diào)查工作絕對是應該做的,而且越早越好。只是成天在鄉(xiāng)下跑,人都快變成土了,百事不曉,所謂‘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恐怕我們都不會知道。所以吳思湘跟我大談一通整風運動如何令人激動,我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實在有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感覺?!?/p>

蘇非聰家的陳設跟丁子恒家差不多,都是大人一間屋,小孩子一間屋。所不同的是蘇非聰家全是女孩子,墻上便東一張西一張地貼了些女演員的像。

蘇非聰說:“坐?!比缓笠恢笁φf:“這都是她們的偶像。我不明白這些人有什么好崇拜的。讓她們崇拜一下科學家,她們偏不。”

丁子恒笑說:“這就是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之處。我家大毛二毛對科學家和解放軍特別有興趣。倒是三毛,在南京時天天看保姆刷馬桶,看得上癮了,說是長大了就要刷馬桶,‘咕咚’一下洗洗刷刷就干凈了?!?/p>

在一邊玩著毛線翻叉叉游戲的靜雅靜宜全都咯咯地笑得趴在了床邊。丁子恒想起三毛天真可愛的樣子,也忍不住跟著她們一起笑。

蘇非聰說:“你家三毛呀,真是個人物。只要他一開口,不管說什么,都討人喜歡?!?/p>

只比三毛大一歲的靜沁說:“他才煩人哩,他搶我的糖吃。”

靜宜說:“你才煩人哩,你總是欺負三毛,還要三毛喊你姐姐,你算是個什么姐姐呀?!?/p>

靜沁說:“你又不是三毛的姐姐,你總是護著他,就是想要二毛哥哥告訴你做算術?!?/p>

丁子恒見兩姐妹為個小小的三毛爭吵起來,覺得小孩子們實在是有趣。蘇非聰說:“小人國的戰(zhàn)爭是連環(huán)戰(zhàn),連勸架都勸不清,只有采取強權政策。好了,都不許鬧了。誰再開口,明天的糖果全部取消?!膘o宜和靜沁立即都緊閉了嘴巴。

丁子恒說:“想不到你還有幾下子?!?/p>

蘇非聰說:“我的能力范圍也就是管管家里三個小女子。你怎么樣?電報叫你回來整風?”

丁子恒說:“是呀。我還不太清楚怎么回事,所以想到你這里了解一下?!?/p>

蘇非聰說:“正像吳思湘說的,可謂激動人心。看來共產(chǎn)黨是要聽大家講真心話了。解放以來,可以說真正談得上一點民主的就算這次了。我父親來信說羅隆基在政協(xié)會上對一些老式的知識分子有一段精辟的分析。說是知識分子的知識既然達到了高的水準,他的年齡也必然活到了老的階段,他就是中國舊社會所謂的士大夫階層中的士。中國的士對政治亦有他積極的一面,比方說,‘以天下為己任’、‘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等等。士從來都不是甘心寂寞、不問世事的人,就看他的上司怎么能夠發(fā)揮他積極的一面為國家服務。中國舊社會的士有這樣一套傳統(tǒng)觀念:‘以國士待我者,我必以國士報之;以眾人待我者,我必眾人報之’。合則‘士為知己者死’,不合則‘士可殺不可辱’。幾千年封建社會的統(tǒng)治者,對這類自高自大的士,都有一套領導藝術,就是所謂‘禮賢下士’、‘三顧茅廬’等等。舊中國的士,愿做脫穎而出的毛遂者少,愿做隆中待訪的諸葛亮者多。若得三顧茅廬,必肯鞠躬盡瘁。羅隆基的話大意如此。仔細想想,你我這般人的心態(tài)可不就是這樣?本事是有一點,可酸架子也擺得不小,真是入木三分呀?!?/p>

丁子恒想想,確乎如此。我們總是覺得共產(chǎn)黨官僚主義,只看重黨員,不管我們干得多好,依然是拿我們當外人。可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仗著有點本事,就擺一副臭架子等你來“顧”我?,F(xiàn)在人家共產(chǎn)黨主動站起來檢討自己了,我們這些人還不該回頭想想自己的行為嗎?丁子恒想過即說:“說起來也是。其實才建國幾年,人家也得有一個適應過程,對他們要求太高也不公平。我們雖然讀了些書,可未免小家子氣重了些,共產(chǎn)黨到底是大家風范,人家做到這一步,我們也實在是沒話可說。”

蘇非聰說:“是呀。開始整風時,我還不太信,心想,又玩什么花頭精。可是整風運動一深入,真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傇侯I導幾次到我們總工室,謙虛得我都不好意思開口。想來想去,自己的毛病也絕不比那些黨員少。結果以前一肚子的意見,真到可以說的時候,反而沒有了?!?/p>

丁子恒說:“我也是呀。聽吳總和你這么一說,倒覺得原先滿腹意見都消解掉了。我想恐怕我們想要的就只是一份‘看重’,其它別的都可以克服?!?/p>

蘇非聰說:“話也不能這么說。當提的問題還是要提,特別是工程技術上反映出來的事情還是應該說說。比方進材料浪費太大,都是國家財產(chǎn),能省為什么不???還有些重要的技術崗位,應該以業(yè)務水平高低來選用人,而不能只以政治水平為準,你說呢?”

丁子恒連聲道:“對對對,存在的問題,也應該實話實說。”

因為與蘇非聰?shù)囊幌勗?,丁子恒的心情甚是振奮。這天夜里,他竟一夜未眠,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想,其實我一開始對共產(chǎn)黨是十分敬仰的,可后來,見有些黨員干部自以為是,好處都要自己得著,才對共產(chǎn)黨多少有了些意見?,F(xiàn)在想來,其實那無非是少數(shù)黨員個人的問題而已,怎么能怨在共產(chǎn)黨身上呢?不是共產(chǎn)黨解放全中國,哪有現(xiàn)在這樣的和平時期得以安心搞水利建設?雖說前些年有些事并不順心,可是國民黨時期就順心過嗎?所以,丁子恒想,自己過去對共產(chǎn)黨的要求看來也是苛刻了一點?,F(xiàn)在共產(chǎn)黨誠懇地面對我們,希望我們提意見,以幫助黨來改正自己不足之處,這種姿態(tài)足可解開丁子恒的心結了。丁子恒覺得自己對共產(chǎn)黨充滿了信心,根本就沒有什么意見好提。他想,到會上,不如就這么說好了。

1957年5月14日,總工室整風討論記錄:

召集人:吳思湘金顯成

記錄員:柴啟燕

旁聽:副院長皇甫白沙政治部主任謝森寶

宣傳處處長肖紀總工會主席張成中

吳思湘(總工程師):在這一段時間里,我心情十分激動。共產(chǎn)黨如此真誠地請我們提意見,實可謂大家風范。其實,共產(chǎn)黨之偉大,于這幾年國家的飛速發(fā)展中,一眼可見?,F(xiàn)在我談談我自己的想法。

解放后,我是有明哲保身的打算,以第三者的態(tài)度看現(xiàn)實,不是工人階級立場。思想上很矛盾,并且很空虛,不愿自己努力跟上去,不愿丟掉舊的想法,怕人說投機。因此在工作上不主動。第三者態(tài)度就是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對組織不敢靠攏,對黨員也看不起,認為他們是靠組織吃飯,而不是靠本事吃飯??偸钦J為一個社會應該倚重有本事的人才能進步,而不是倚重有組織的人。經(jīng)過幾次運動和學習,有了些變化。尤其肅反后,自己對黨的認識提高了一大步,覺得思想改造很有必要。建設社會主義,必須要有“主人翁”思想,而不能只抱有“做客”思想。我的缺點很多,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一,不善于聯(lián)系群眾,對群眾思想也很少關心,很少同群眾交談,認為那是黨的事,與我無關。第二,好面子,做老好人,對不正確的事喜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第三,自己政治學習不夠,毛主席寫的許多文章都沒有看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文章一篇也沒有讀過,心里的基本想法就是自己是搞技術的,看這些也看不懂,不如看看技術資料,也許修水電站時用得著。這看來是不對的。

皇甫白沙(副院長):不是看來不對,而是肯定不對。

吳思湘:對對對,肯定不對。我一定改。下面談幾個院里存在的問題:第一,院領導有貴遠賤近作風,對于別人提的意見,采用兩種態(tài)度。比方,蘇聯(lián)專家提的意見就總認為是正確的,而對中國專家提出的意見不光不重視,甚至懷疑其能力。同樣的問題,中國專家提出來便行不通,而通過蘇聯(lián)專家瓦西連柯提出來,立刻就采納了。這是什么作風?第二,院領導明是非,辨真理的能力差。無論在工作或生活中,以及有些磨擦事情的處理上,群眾和黨員之間,從來沒有公平過。第三,既不鳴也不放。整風這么長時間了,院領導鳴放過什么?

蘇非聰(工程師):對蘇聯(lián)專家過分依賴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表現(xiàn)。但是我們自己也不夠積極,我們這里留學歐美的是多數(shù),很多人在心里都這么想,既然你們請了他們,那就讓他們搞好了。蘇聯(lián)專家對壩址判斷不準,大家也不吭氣,有從旁看笑話的傾向。院領導明知大家有這些想法,卻也不去溝通。現(xiàn)在的領導架子也大,有幾個人跟技術人員交朋友了?他們知道技術人員都在想些什么?工作作風還不如解放初期時。

董凡(工程師):黨員和非黨員中間有距離,可以說有一道墻。非黨員也有自卑心理,覺得自己不是黨員,做什么事上級都不會信任。所以有些非黨員的處長科長,什么事都不敢做主,動不動就要去找黨。

潘心源(工程師):解放初時,見黨員個個艱苦樸素,我們非常佩服?,F(xiàn)在呢,許多黨員都蛻化了,好像覺得這江山是自己的,你們這些人算什么?看到有些黨員做壞事,比方個人作風不正、多吃多占這些事,誰敢提?誰不怕打擊報復?肅反時我是被整得厲害的一個。整了也白整,一個人被冤枉的痛苦,真是受不了。而領導不是想幫助你把問題搞清楚,反倒是想辦法給你找一個罪名來肯定他們的所作所為不錯。按著這樣的邏輯,全中國人都可以找出罪名來。

董凡:在生活待遇方面,可以在同級的黨員和非黨員中做個調(diào)查,黨員工程師生活上有什么樣的條件,而非黨員工程師是什么樣的條件?就連借家具,黨員都比非黨員要多好幾件,這樣的小事都不能同等對待,更何談其它?

金顯成(副總工程師):院里宗派主義肯定是存在的。比方在北京水電局看豐滿電站的材料,一定要黨團員去要才給,這是什么意思?而聽報告會,群眾就必須參加,一些高級黨員就可以隨便不參加,這也不對。救濟費多發(fā)給老干部,他們薪水本來就高,怎么還要領救濟?

丁子恒(工程師):內(nèi)業(yè)外業(yè)生活太不平均。外業(yè)隊工程師工作辛苦,待遇又低,有些內(nèi)業(yè)的人還看不起外業(yè)的人,覺得沒本事才去外業(yè)隊,這簡直是一種可笑的想法。叫內(nèi)業(yè)的人到外業(yè)工作試試,他根本就擔當不起來,而叫外業(yè)的人到內(nèi)業(yè)來,每一樣研究都能接著去做。所以,都是工程師,內(nèi)外應該一致對待。

邱傳志(工程師):同是一個院的人,外勤費也不一樣。大門森嚴,而后門洞開。認識的人就開得高,不認識的人就壓得低,哪有規(guī)矩可言?

張云庭(工程師):我覺得整風計劃和動員是脫節(jié)的。叫暢所欲言,可是只扯一些本單位的房子問題救濟問題,這算什么整風?應該談大一點的事。下面我要說的是,一,科學進軍叫得響,執(zhí)行起來有偏差??茖W進軍只知道依靠幾個黨團員,而沒有依靠老工程師。二,工作作風拖拉。長江防洪標準至今未定,總工室沒有起到集體領導作用,各位老總也不統(tǒng)一思想,應該解決的技術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偣こ處熀蛯<沂鞘裁搓P系?七個專家七個觀點,聽誰的?三,工作制度和工作關系不明確,對技術太不重視。有人說我們院是一個梁山泊,好漢太多,不能發(fā)揮作用。叫我看我們還不如梁山泊。梁山泊分工好,大家稱兄道弟也團結。四,肅反遺留問題為什么拖到今天也不解決?領導高高在上,你上門去找他他都不理。五,政治學習過于呆板,枯燥,走形式。這樣學,能起到什么作用?徒增反感。六,院里對沿江各省失去信用,一未完成任務,二未培養(yǎng)人才,這怎么能不使各省失望?七,宗派主義亟待解決。院里有多少派?內(nèi)業(yè)、外業(yè)、上游局、下游局、荊江工程處、黨員團員、技術人員,等等等等。形成這些宗派,院領導有責任。我就講這些。

邱傳志:可用兩句話概括:上面是官僚主義,下面是宗派主義。

皇甫白沙:聽了大家發(fā)言,我也很受教育。我們的許多工作的確沒有做好,正如邱工所說,官僚主義嚴重。同時,對知識分子尊重也很不夠,過于保護和信任黨員,而忽略了應該一視同仁。今天大家提出來這些問題,正是基于對黨的信任,是希望黨能聽到大家的聲音,以便改正。

民主黨派的整風活動多是安排在晚上。丁子恒剛加入農(nóng)工民主黨并沒多久,是他的大學同學規(guī)劃室李琛明死活把他拉進去的。丁子恒幾次會開下來,始知開會無非學習討論,外加東扯扯西拉拉,無甚意義。他原本對政治呀、黨派呀什么的就沒有興趣,如此見識一番后,更覺索然。于是但逢有會,便腳底抹油,溜之乎也。而這次,丁子恒想了想,覺得事關重大,便去了。

會議開始了好一會兒,林嘉禾才進來,丁子恒忙熱情招手示意。兩人平常雖然認識,但也只是點頭之交,并無私人往來。發(fā)生大毛落水事件后,遠在四川的丁子恒給林嘉禾寫了一封熱情的感謝信。從情感上,他覺得同林嘉禾之間多了一份親近。

林嘉禾搬了椅子坐在丁子恒附近。林嘉禾說:“信我收到了,干什么那么客氣?”

丁子恒說:“你兒子救了我家大毛一命,哪有不謝之理?”

林嘉禾說:“你和你太太都太客氣了。好了,這事就到此為止了,我們都別再提,免得我兒子把一件天然應該做的事情當成自己了不起的事跡,容易令他自驕。”

丁子恒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方說:“怪不得你家孩子都教育得那么出色?!?/p>

林嘉禾說:“過獎了。你搞土壤調(diào)查去了?情況怎么樣?”

丁子恒說:“工作倒好做,只是中科院那些科學家太難打交道。本來同中科院方面商量好,由我們總院領導,他們那邊的王先生和劉先生分別任正副總隊長,我們派技術隊長。說定后,就正式宣布了‘長江流域規(guī)劃設計總院土壤調(diào)查總隊’成立,并且正式行文通知了有關單位??蓛晌豢茖W家不干了,提出抗議,說土壤總隊不應該冠以我們設計總院的名字,這是不尊重科學家的行為,要求我們這邊道歉。扯來扯去,在林院長直接過問下,只好上門道歉、改名,去掉‘規(guī)劃設計院’五個字,改為‘長江流域土壤調(diào)查總隊’??茖W家們滿意了,可這個總隊成了一個超然機構,不屬于任何一家管束了,有事都不知道找誰請示。兩個科學家動不動就說,這個事不該由我們負責吧。我都不曉得下一步再怎么合作。幸虧叫我回來整風?!?/p>

林嘉禾說:“中科院那些人,就愛拿大,總以為自己才是科學正宗,其它都是雜牌軍,是烏合之眾。我們處也都說他們有沙文主義傾向?!?/p>

正說時,主持人李琛明大聲道:“誰是沙文主義?林工,有話大聲談出來?!?/p>

林嘉禾怔了一下,笑道:“將我軍了。好,那我發(fā)言吧?!?/p>

林嘉禾是安徽人,一口綿軟的安徽話,說得如歌如吟。林嘉禾談了四個問題。第一是統(tǒng)戰(zhàn)工作做得不好。共產(chǎn)黨發(fā)展黨員多是青壯年,而民主黨派卻是老年人為多。有活動都只見“黨工團”,而不見“民主黨派”,談不上長期共存。第二是宗派主義,將黨員非黨員兩種對待,就連分房子分家具都不能同等待遇,是黨員就分得好,而不是黨員就入另冊。三是黨員干部的水平太差,而且沒有什么教養(yǎng),應該加強文明禮貌的學習。四是對知識分子很不信任,太傷自尊心。

林嘉禾這一說,又引起了丁子恒的共鳴。他想,太對了,哪怕是在工程師提級問題上也極不公平。非黨員明明應該提為五級的,卻只提成六級。而黨員呢,只能提為六級的,卻可以提成五級。所以一些人拼命要入黨,并不是心里真的信仰這個黨或是加入進去以便多做貢獻,而是因為入了黨就能有諸多好處。丁子恒想到此,覺得這個問題的確可以說一下。

這時李琛明開始發(fā)言了。李琛明說:“林工的話給我很大的啟發(fā)。在我們機關,入了黨,就好像有了特權,就能居高一等。無論分房子,發(fā)放救濟金以及其它實惠的事情,都是黨員為主,這是不公平的。另外,機關上層領導官僚主義作風也很嚴重,上下不通氣,也不關心群眾的工作和生活,高級黨員許多政治學習也都不參加。誰給他們的特權呢?還有,機關好大喜功現(xiàn)象也很嚴重。抓這么多人來這里,拉開這么個大攤子,可是真正值得一干的事情有多少呢?像我們這樣科班出身的工程師,如果在省水利局,個個都是寶貝,在這里呢?誰也算不上什么。常常閑極無聊。問問在座各位,哪一個不會打百分打橋牌?為什么都會?不就是沒事干以此消磨時間嘛!”

李琛明的話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大家紛紛說道:“是呀是呀,可不是嗎?”還有一個人說:“周副院長隔天就到保衛(wèi)處打牌,作為高層領導,這像什么話?”丁子恒認出他是樞紐處的工程師趙自強。一個女聲說:“多虧他只去保衛(wèi)處,要是他多往各辦公室走幾趟,誰受得了呀!”

人們便都笑了起來,丁子恒亦覺得說得有趣。說此話的是總工室的技術員柴啟燕。丁子恒想起每次周副院長去總工室,站在一邊唾沫橫飛地說些什么且不時往地上吐痰時,柴啟燕必定找個“林院長找我談話”之類的理由出門避難。有一回她說著林院長找她而意欲離開時,周副院長說:“這回你的由頭沒找好,林院長今天早上去北京了。”一時令柴啟燕滿臉通紅,乖乖回到自己桌前坐了。周副院長七扯八拉不知所云地說了半個多小時,最終要走時朝著柴啟燕一笑,說:“知道不?林院長哪也沒去,正在辦公室喝茶哩。”說罷揚長而去。不光柴啟燕,整個總工室的人都目瞪口呆。最后總工程師吳思湘說:“人家老革命,跟日本鬼子和國民黨不知斗過多少智,就你這小把戲,他還看不透?算周院長為人大度,不跟你計較,換個心眼窄的,你還有什么好日子過?”丁子恒想起這些忍不住也笑出了聲。

水文室的田工笑完說:“虧他們保衛(wèi)處的人能忍受得了周副院長。他每次到我們辦公室,我們都嚇得不得了,道是何故?他老人家說幾句話,就要往地上吐兩口濃痰,揪一把鼻涕,真是令人作嘔。”

施工室的李工說:“在我們處也一樣,衣服邋邋遢遢的,領子和袖口臟得啦,沒得話講,也不曉得他老婆是怎么弄的。我們外人說也不好說,可實在是不舒服。”

林嘉禾說:“他是干部中沒有教養(yǎng)的典型人物。他這個樣子,叫我們怎么能看得起他?我要是林院長,早要他到工廠當工人去了。林院長這個人也怪,對別人都要求嚴,偏偏對周副院長寬容無比?!?/p>

勘測室的程工說:“周副院長自己也說自己是個大老粗嘛。他當兵出身,沒什么文化,叫他文雅他也雅不起來?!?/p>

李琛明說:“既沒文化,就該到一個沒文化的地方呆著,憑什么來領導我們這些有文化的?”

李琛明一句話,仿佛又挑起一個小高潮。眾人七嘴八舌地說:現(xiàn)在就是沒文化的領導有文化的,沒水平的領導有水平的,諸如此類。會場一陣嗡嗡之聲,有如蠅蟲聚會。

丁子恒覺得所有的話都講得頗有道理,尤其對周副院長做派的斥責,他亦有同感。丁子恒曾經(jīng)在家私下跟雯穎說,看見那個周則貴他就惡心得反胃。但是,當人們紛紛點名道姓批評一些領導以及放肆譏笑他們時,丁子恒又覺得哪里好像不太對勁了。于是整個晚上,他一直是微笑著聽人說話,自己卻什么也沒有說。

一般情況下,丁子恒都在總院機關食堂吃午飯。機關食堂分為甲灶和乙灶,普通職工和家屬均吃乙灶,高級工程師和領導干部大多吃甲灶。因服務對象不同,甲灶伙食比乙灶好是顯然的。丁子恒對機關后勤意見頗多,但他卻從未對甲灶的伙食有過不滿。

甲灶設在一座單獨的紅房子內(nèi),位于機關花園一側(cè),前后綠樹成行。面積不大,但卻窗明幾凈,每個窗臺都放著用小罐培植的常綠植物。在淺黃色明亮背景陪襯下,那一小團綠永遠炫耀著一種盎盎生機。四周的墻壁上貼著幾幅兒童畫,畫上的孩子們皆胖乎乎,一派坦然地綻開笑臉,分外可愛。初見畫時,丁子恒甚覺奇怪,不知何故大人食堂里要張貼小孩們的畫。后來聽蘇非聰說,甲灶食堂管理員是個女的,隨丈夫由上游局調(diào)來。她是幼師畢業(yè),曾經(jīng)做過幼兒園老師。張貼這些畫的理由是:當你們看到這些孩子們時,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你們要為你們自己的孩子好好吃飯好好生活。先前沒聽說這種理論,丁子恒也不覺得怎樣,聽了這一說后,丁子恒吃飯時,果然便有欲望想要看看畫上的孩子。其中有幾個胖娃娃特別像他家的三毛和嘟嘟,一旦看著他們,他內(nèi)心便會生出些許溫情,這些溫情又一點一點地將他內(nèi)心有過的煩躁排遣而去。于是丁子恒想,這個女管理員很不簡單呀。

這天丁子恒買過飯后,見蘇非聰獨自坐在一張桌上吃飯,便走了過去。丁子恒說:“今天下午還要整風學習嗎?我上午去資料室了?!?/p>

蘇非聰說:“王志福已經(jīng)通知了,不能請假。”

正說時,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端了盆君子蘭走到一扇窗口。蘇非聰突然低聲道:“看,這就是甲灶管理員?!?/p>

丁子恒不禁掃過一眼,一瞥之下便覺得她很臉熟,說:“好像在哪見過?”

蘇非聰說:“她就住庚字樓二樓右舍,她丈夫是勘測室的。姓姬?!?/p>

丁子恒說:“姬宗偉?不會吧,我印象中,姬宗偉總有四十左右了,她卻這么年輕,好像不到三十哩?!?/p>

蘇非聰便笑了,說:“怎么,嫉妒呀?人家有本事唄。”

丁子恒亦笑了,說:“我才不嫉妒哩,我家雯穎比誰都強。不過,這女管理員真還能干,把這個小食堂布置得多可心呀?!?/p>

蘇非聰說:“聽說她很風流哩。她丈夫長年在外業(yè)隊,她跟行政上好幾個男人往來密切,多頭關系,她全能處理得游刃有余。”

丁子恒有些詫異,說:“怎么會這樣?這對姬工也太不公平了。我跟姬工很熟的,他是個很有趣的人。”

蘇非聰說:“那又怎樣?有趣也是在外面,他的女人也享受不到?!?/p>

丁子恒不悅道:“男人做事業(yè)哪能成天在家?如果丈夫不在家是個理由,那多少人家的妻子都可以不守婦道?我對行政科那些人最討厭了,人家在外面櫛風沐雨,辛辛苦苦,他們在家里舒舒服服,不去照顧人家的家屬,倒去冒犯。真可惡之極?!?/p>

蘇非聰說:“我說你有外業(yè)心結是不是?人家這也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愿嘛。”

丁子恒說:“我只是替姬工委屈罷了。算了算了,不說這些臟事?!?/p>

丁子恒突然想起整風時,自己曾在一瞬間產(chǎn)生的不太對勁的感覺。他想蘇非聰看事情總能入木三分,或許他能剖析出緣故。于是他便放下碗,把自己在整風中的感覺說給了蘇非聰聽。蘇非聰怔了怔,說:“是嗎?你竟有這種感覺?”丁子恒說:“只是剎那間出現(xiàn)的?!碧K非聰說:“你這倒提醒了我,我要想一想。”

一連好多天,都不停地開整風會議。不是民主黨派開會,便是總工室里開會??偣な以萍蝗号f式知識分子,總院黨委十分重視這里的討論,不時有領導前來旁聽,有一天甚至林院長也來了。林院長叫林正鋒,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上過學,后來參加了革命。雖然只是一院之長,可社會地位和行政級別卻一點不比省長低。林院長在整風討論中也發(fā)了言,可他卻繞開整風話題,大談了一通三峽。特別講述了去年毛澤東主席來武漢,暢游完長江后,專門把他找去談三峽的過程。林院長講述時顯得激情飛揚。他說毛主席最后還對他說,你能不能找一個人來替我當主席,我來給你當助手,跟你修三峽去。這番話幾乎讓總工室所有的工程師們都激動不已。大家紛紛說連毛主席都想跟著林院長修三峽,我們這些人能有如此機會,真是三生有幸呀。

但是在林院長走了之后,總工室最老的工程師邱傳志卻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三峽工程是一個耗資巨大的工程,以我們目前的國力和目前的技術水平,是否有能力承擔得起這項工程?林院長再三再四要求上三峽,是不是有好大喜功的傾向?是不是因為毛主席對三峽有興趣,便投其所好?

這個問題令總工室所有人都心頭一震。丁子恒的臉立即發(fā)白了,渾身不禁發(fā)緊。倘若邱工提出的這些問題成立,他們這些人從天南地北匯集于此,披星戴月所做的一切事情,又算個什么?

蘇非聰說話了。蘇非聰說:“邱工你錯了。如果國家決定上三峽,那么就會想盡一切辦法解決資金問題的。哪怕三五個省的人餓肚子,也不會短缺三峽的。一個工程開工一半而因資金短缺導致停工的事,在資本主義社會有,但在社會主義社會里不會有,也不允許有。不說別的,光是這個面子無論如何也會顧及到的,否則豈不是讓資本主義看了笑話?至于技術問題,就看在座的我們各位了。難道我們認定自己的技術能力不如外國人?吳總在美國呆過許多年,吳總您說說?”

吳思湘說:“以中國人特有的聰明智慧,技術上不會有問題。我最擔心的倒是原材料本身的問題?!?/p>

蘇非聰說:“要說林院長,雖然是個多血質(zhì)的人,容易激動,或者說,還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但他也不至于拿幾千人的心血、幾百萬人的安危去邀功領賞。而原材料,吳總,也不必多擔心,到時候全都可以解決得了。我們這幾千個工程師都是貨真價實的,還能弄不出世界先進的東西出來?”

邱傳志淡淡一笑,說:“個人的智力倒是沒有問題,只是總這么一天天開會,智者也會變成愚者。”

王志福說:“邱工,你這是什么意思?開會也是幫黨整風,整風也是要讓大家提高思想覺悟。覺悟高了,什么技術難關攻不下來?”

邱傳志不說話了,他顯得有些難堪。丁子恒看不過去,更兼他頗不喜歡這個王志福,心想你年紀輕輕,說話大口大氣做什么?丁子恒說:“小王,你是黨員吧?傳達文件不是說黨員盡可能不要發(fā)言嗎?”

王志福說:“我不愛聽你們說的這些話。你們這些人總是對我們黨不滿。”

蘇非聰說:“誰說我們對黨不滿了?這不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給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嗎?毛主席還說意見提得好哩,如果不提,官僚主義就會越來越嚴重?!?/p>

這次,只有王志福的發(fā)言令大家略有些不愉快。

便是這天的晚上,蘇非聰上丁子恒家來小坐了。蘇非聰說:“我怎么也突然有了你說的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呢?”

丁子恒驚訝道:“是嗎?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你能說得清楚嗎?”

蘇非聰說:“怎么說呢?總覺得有些過火了。像老潘和老邱他們,又翻起了三反五反時的老賬,把院領導一個個點著名罵了一頓。董工和孫工,就只知道為自己要房子。張工更過分,不斷講自己當年在海南時,有小汽車有小洋樓,做的事還沒現(xiàn)在這么辛苦,現(xiàn)在天天都在辦公室上班,卻什么都沒有了。你說這些人解放這么多年來怎么什么也沒學會?天天叫嚷沒給他民主,這回真給了他,他卻懂也不懂民主是什么。民主是讓你們攻擊個人么?肚量再大的領導,你攻擊了他羞辱了他,他焉能不惱火?像周則貴,聽說他已經(jīng)在院辦公室拍了桌子。其他領導想必心情同他一樣,萬一他們都惱羞成了怒,心說,給你們一根棒子,你就把主人往死里打,我何不把棒子收回來,打你一頓呢?這樣一來,你受得了嗎?”

丁子恒想了想,說:“你講得有道理。不過是不是也有些多疑了?整風罵得是有些過火,但共產(chǎn)黨也不至于像你說的那樣,收回棒子,反過來再朝這些人打下去吧?”

蘇非聰說:“不。已經(jīng)有不少提議,特別你們那些民主黨派的,沒腦子,亂叫什么要搞多黨執(zhí)政,這不明擺著讓共產(chǎn)黨下臺?照我看,就這么一直敞開著鳴放下去,沒有控制,話只會越說越過頭。記住中國人的哲學思想,欲速則不達,還有一句,物極必反?!?/p>

丁子恒有些迷茫,說:“《人民日報》不是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

蘇非聰怔了一下,說:“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表達,就像你說的,覺得哪里不對勁了?!?/p>

蘇非聰走后,丁子恒手頭上的事做不下去了,腦子里盤桓的盡是蘇非聰所言,他情不自禁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正和嘟嘟坐在床上玩耍的三毛奇怪地看著來回踱步的丁子恒,突然,他一骨碌下床,把門后嘟嘟的痰盂端到丁子恒跟前,著急地叫道:“爸爸,爸爸,給你尿尿?!?/p>

丁子恒停下,不知三毛什么意思,便用腳尖在他屁股上輕輕踢了一下,說:“干什么呀,三毛?”

三毛說:“三毛要撒尿,不敢撒褲子上,怕媽媽打,就像爸爸一樣走來走去。爸爸一定也是這樣?!?/p>

一句話令丁子恒仰頭大笑。他的身體靠在了桌邊,桌子為笑聲所震,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正過來欲把三毛抱上床的雯穎,亦笑得岔了氣一樣,軟著身子坐到床上。隔壁房間做作業(yè)的大毛二毛聞聲而來,連連地問著發(fā)生了什么事。

三毛手里掂著痰盂莫名其妙地望著大家,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之處。丁子恒一彎腰接過三毛的痰盂,大聲說:“噢,還是三毛明白爸爸。爸爸就是要撒尿尿了。走,我們?nèi)瞿蛉?。我用廁所,你用痰盂好不好??/p>

三毛高興地說:“好咧!”

烏泥湖樓房的衛(wèi)生間被乳白色的板壁一隔為二。一間是男式小便池,一間是男女共用的大便池。大便池又分為兩種,右舍是坐式馬桶,左舍則為蹲式。不知道房屋設計師出于什么樣的設計思想,覺得有必要把衛(wèi)生間設置成不同樣式。丁子恒家住左舍,故而只能有蹲式的便池可用。這對于坐慣了馬桶的丁子恒來說,是一種折磨。因為他喜歡坐在馬桶上一邊看書一邊悠閑地大便,深感這是一種最富樂趣的人生享受。而蹲式便池,一本書沒翻幾頁便腰酸腿麻,而享受的感覺卻因這酸麻而驟然消失。丁子恒長嘆說,左舍廁所的設計是烏泥湖樓房最大的敗筆。

丁子恒把三毛連痰盂一起放在大便池的臺階上。三毛坐在痰盂上,蹺著兩只小腿,只幾下,便撒完了尿。他沒有起身,坐在痰盂上聽丁子恒站在小便池撒尿的刷刷聲。聽得有趣,便拍手唱了起來:“爸爸撒尿響,當軍長;爸爸撒尿臭,當教授?!?/p>

丁子恒走出來,抱起三毛,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什么狗屁歌!”

三毛笑了,臉上有如開放的花兒。三毛說:“爸爸好笨哦!我屬蛇,應該是蛇屁!”

丁子恒恍然道:“哦,原來如此!”

丁子恒再回到房間時,發(fā)現(xiàn)適才紛亂的心已經(jīng)復歸平靜。他心里輕嘆道,倘若人人都像三毛這般單純就好了。嘆后又想,人和人是不相同的。有人適宜于這,有人適宜于那。我本就不是一個懂政治的人,只適宜同單純的人和事物打交道。那些難以明白的事理,就讓它不明白地存在又有何不可?我何必非要去弄明白它?一切聽其自然不是更好?

這么想著,丁子恒倒也輕松起來。夜里睡得很好,甚至不覺自己有夢。清早醒來,透過窗簾縫隙,望著窗外明朗朗的天,他伸了伸懶腰朗聲念道:“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p>

整風的會議依然沒完沒了,丁子恒很快就有厭倦之感。從四川帶回來的資料也沒有時間整理。會上顛來倒去說的話總是那些,重復再重復。丁子恒想,政治,這是多么乏味的事啊。

這天早上,丁子恒剛剛走出烏泥湖宿舍,忽聽身后有人叫他?;仡^一看,見是規(guī)劃室的吉迪成。吉迪成住在甲字樓上右舍,在江漢平原土壤調(diào)查時曾做過丁子恒的副隊長。丁子恒說:“早,吉工?!?/p>

吉迪成說:“早呀,丁工。說你又去四川搞土壤調(diào)查去了?”

丁子恒說:“是呀,派到頭上,不能不去?,F(xiàn)在只是臨時回來參加整風的?!?/p>

吉迪成笑道:“你們室整風進展得怎么樣?”

丁子恒說:“反正總是開會,大家都爭著發(fā)言。時間長了,發(fā)來發(fā)去,也都是些差不多的話,花去了好多時間。有時我想,還不如留在四川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哩,那更適合我。”

吉迪成顯得有幾分驚異,說:“哦,你真這么想?”

丁子恒說:“怎么?”

吉迪成說:“唐白河一帶土壤要補查,讓我領隊??晌沂俏覀兪艺L運動的骨干,走不開。室里正在跟總院交涉,要求換人。你可愿意去?”

丁子恒說:“多長時間?”

吉迪成說:“大概一個月左右。帶上五六個人,邊調(diào)查,邊做培訓,順便帶出幾個土壤方面的專業(yè)人才來?!?/p>

丁子恒說:“我去調(diào)查可以,但讓我?guī)I(yè)人才,恐怕難以勝任。”

吉迪成笑道:“可去年在沙市,你連著講了幾場土壤與水利關系的專業(yè)課,誰不說你講得好?說真的,如果我去不了,還只有你最合適哩?!?/p>

丁子恒有點猶豫,說:“我要想想。不過,四川那邊我還沒搞完哩?!?/p>

吉迪成說:“那邊沒有一年半載哪里能完?唐白河只是一個掃尾而已。你做完這邊的,也誤不了那邊的。怎么樣?也算幫我一個忙?!?/p>

丁子恒的腦子急劇地轉(zhuǎn)動起來。他想起那些永遠開不完的會議,想起自己坐在桌前呆望窗外而時間卻從身邊悄然流逝的情景,然后說:“如果吳老總同意,我想……我問題不大。”

整整一個白天,并沒有人找丁子恒談唐白河的事。及至下班,辦公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丁子恒亦開始收拾桌面,吳思湘走了過來。他神情頗為憂郁,渾身都散發(fā)著無精打采的氣息。他走到丁子恒桌前,說:“丁工,到唐白河土壤調(diào)查是你自己提出的?”

丁子恒說:“也可以這么說吧。”

吳思湘嘆息一口,說:“你這樣做很聰明。去吧去吧,沒有比現(xiàn)在出差更合適的時候了。”

丁子恒怔了怔,問:“為什么?”

吳思湘說:“你聽我的不會錯?!?/p>

吳思湘說罷便往外走,走至門口,突然回過頭來,說:“丁工,你我都是靠技術吃飯的人,這時候出差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上?,我沒你那份福氣?!?/p>

丁子恒呆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墻后,心想,吳總怎么了?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丁子恒出發(fā)那天早晨,蘇非聰遞給他一張《人民日報》。蘇非聰說:“有篇社論,我建議你在路上看看。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吧?這樣下去,主人焉能不舉起棒子?”

丁子恒瞥了一眼標題:《這是為什么》。他把報紙往包里一塞,說:“好的。”

汽車當天就到了唐白河。他們找當?shù)厮恼窘枇藘蓚€房間,作為臨時住處。丁子恒把行李鋪開,床板有些發(fā)潮,便順手抓了張報紙墊在下面,然后拿了條毛巾走到河邊。

河水很清亮,足可洗凈一路征塵。整整一天,汽車在鄉(xiāng)村的公路上顛來顛去,車窗大開著,灰塵迎面撲來,同身上的汗水攪在一起,感覺黏黏糊糊的。用手掌往胳膊上抹一下,一條條的黑泥便搓了起來。丁子恒三下兩下洗完臉,又把胳膊浸泡在水里。這時他看到了映在河面上的夕陽。夕陽通紅通紅的,一波一波地浸染著河面。瑰麗的色彩竟使丁子恒感到激動,于是他站了起來,向遠處眺望。

原野里的綠色鋪天蓋地,很是舒展地在黃昏的風中波動。泥土的清香撲鼻而來,這份香氣早已為丁子恒所熟悉,聞之頓有渾身一爽的感覺。和諧美麗的大自然,以它的溫馨和素樸悄然洗去生命中的倦怠。河水無聲地流淌,在夕陽照耀下,寧靜而安詳。河對岸的村莊正升起炊煙,狗吠的聲音亦遠遠地越過河來。沉浸其中,丁子恒有些迷醉。夕陽一點點下沉了,隨風搖蕩的楊柳如揚起的手臂,揮手將最后的陽光送入云層,然后又如掃帚,把斑斕云霞一塊一塊抹去,最后則化為千萬支畫筆,溶炊煙和暮靄為一色,渲染在天幕上。丁子恒想,什么是永恒?只有自然啊。同永恒的自然交織在一起的是什么?是人對它的欣賞和欣賞過后的愉悅。

晚上吃飯時,丁子恒精神很好。他對土壤隊另外五個人說:“我這次除了帶領大家進行土壤調(diào)查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為院里帶出一批土壤調(diào)查的行家來。所以,今后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我給你們上課。我大概從水利與土壤的關系、土壤與土壤形成、土壤與農(nóng)業(yè)、長江土壤形成的自然條件和特性、長江土壤基本特征、水利土壤改良特征以及水利土壤改良有利條件這七個方面來講課,我希望你們有所準備。另外,請做筆記。如果晚上沒有聽懂,白天工作時可以再問我?!?/p>

五個隊員紛紛說,知道了。出來時領導都交待過,丁工搞過多次土壤調(diào)查,對長江土壤特別了解,跟您工作可以長很多知識。

丁子恒問:“順便問一下,你們都是什么學歷?”

五個人中有三個人是中專,一個是高中,最年輕的那個小伙子是大學。丁子恒便問:“你是哪個大學畢業(yè)的?學的什么專業(yè)?”小伙子答說讀的是清華,學的就是水利。

丁子恒便有些詫異,說:“你學水利為什么要改學土壤?”

小伙子說:“聽吉迪成吉工說,丁工是老清華的,學識淵博,學哪行就能成哪行的專家。我想成為丁工這樣的人,所以,就要求下來,好跟丁工多學點東西?!?/p>

丁子恒聽了此話很是吃驚,而后又有些感動。他想了想,說:“你錯了,在土壤方面,我只是半桶水,我雖然要給你們講課,可我也是一邊學一邊講。你不可輕言‘專家’二字,那是需要真學問墊底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說:“我叫陳遠南。”

丁子恒對大家說:“好,在這一個月里,陳遠南是你們的學習小組長。”

晚上睡覺時,丁子恒想起蘇非聰塞給他的那張《人民日報》,便挑亮煤油燈,在包里翻找,找來找去,竟找不見。丁子恒突然想起自己很可能已將那報紙墊在鋪下防潮,心中暗道:蘇工,對不起了。

因為下雨,鄉(xiāng)間道路四處不通,唐白河土壤調(diào)查隊只能走走停停,這么一來調(diào)查工作便延誤了半個多月。大多的時候,他們借居在村里,逢上天氣惡劣,一住就是幾天。丁子恒長跑工地和野外,早已習慣如此生活。閑時他除講課外,便自寫工作筆記或給雯穎寫信。丁子恒寫信總是很長,那一刻,他感覺是正在同雯穎聊天。同時,他還帶了俄文書與字典,他不想讓時間從自己身邊白白走過。陳遠南的英文底子不錯,他見丁子恒學俄文,便也想學。丁子恒喜歡好學上進的年輕人,見他如此,也就十分樂意做他的俄文老師。

反右的風聲隱隱傳來,但因消息閉塞,丁子恒始終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容易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收到雯穎的來信,信上卻從來只談雞零狗碎的事,什么大毛考試一百分,二毛學習太好,學校建議他跳級,三毛應該進幼兒園了,嘟嘟會背一首唐詩,諸如此類。這些內(nèi)容雖然令丁子恒倍感親切,但卻無法令他知曉天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丁子恒每次看完信,都會遺憾萬分地想到,婦人就是婦人,丈夫孩子便是一切,天下其它事情再大都不在她眼里。

丁子恒完成任務回家時,酷熱的夏天業(yè)已接近尾聲,只剩得最后的悶熱煎熬著人們。因為車到得晚,丁子恒走進烏泥湖宿舍時,人們已經(jīng)出來乘涼了。夏天白日漫長,太陽下了山,但天卻仍然明亮。宿舍大門的竹籬笆下稀疏地坐了些人,他們手持大蒲扇,三個一組兩個一對地閑坐一起。時有小孩子竄跑過來,發(fā)出一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叫喊。丁子恒欲在他們中間發(fā)現(xiàn)大毛或者二毛,他想要見到他們的心情忽然迫切起來??上軇拥暮⒆哟笮【畈欢?,遠遠的,他幾乎看不出誰是誰來。

但丁子恒見到了坐在籬笆下的吉迪成和他的太太。他經(jīng)過時便叫了一聲:“吉工,乘涼呀?”

吉迪成抬頭望了他一眼,又四下張望了一下,方說:“回了,丁工?”

丁子恒說:“本來老早就完了的,可是天老是下雨……”

吉迪成突然打斷他的話,神色黯然道:“當初我若自己去就好了。”

丁子恒驚異地:“怎么了?”

吉迪成淡淡一笑,說:“你明天就會明白。對不起,我沒空跟你講,我還有點事要辦一下?!闭f罷便拔腿往甲字樓走去。

丁子恒先是莫名其妙,想起一個多月前吉迪成熱情洋溢動員他去唐白河的情景,又有些惱怒。他想,怎么回事?神經(jīng)病吧!

丁子恒的歸來,令雯穎大為高興。趁丁子恒吃飯的時間,便不時地說大毛如何小學畢業(yè)了,二毛如何從三年級直接跳級到五年級,三毛如何摔碎了碗,嘟嘟如何跑步跌跤。丁子恒一邊咀嚼,一邊靜靜地聽她講述。心里卻在想,做女人多輕松多愜意呀,這樣的事情都能讓她們興奮。

丁子恒問:“反右是怎么回事?”

雯穎的神情立即神秘起來。雯穎說:“弄不清楚。說是有右派反黨,現(xiàn)在天天都在批判他們。聽魏婉嫻說你們室里有好幾個,連吳老總都是?!?/p>

丁子恒大驚,碗都落在了桌上。他說:“真的?”

雯穎說:“魏婉嫻是這么說的,我也沒問怎么回事。你等下問蘇工好了?!?/p>

剩下的飯菜立即味同嚼蠟。雯穎再講述孩子們的故事,丁子恒亦沒心思去聽。他想,出門一個多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呢?還真如蘇非聰所說,棒子舉起來了?

丁子恒放下碗,急不可耐地上蘇家去。蘇家無人,似全家出外散步了。丁子恒只好悻悻而回,心說,什么時候了,竟有閑情散步?然后又想,他們反他們的右派,又關我何事?吳老總當老總本就力不勝任,撤他下來也不為過。這么一想,也就覺得所有的事都算不了什么事。

丁子恒一派從容地洗澡,完后又應三毛要求,把他往天上拋舉了十次。想要拋舉嘟嘟,嘟嘟卻不敢,嚇得往媽媽懷里亂鉆。

三毛高興地叫喊道:“妹妹的十下讓給我!”丁子恒只好把三毛又拋了十次。三毛開心地大笑,聲音如風吹銅鈴。丁子恒剛換過的汗衫在這悅耳的鈴聲中又濕透了。

十一

早上上班,丁子恒出門便見到蘇非聰。兩人未像平常一樣獨行,而是一起走出了烏泥湖宿舍。出了大門,蘇非聰說:“這趟跑得怎么樣?”

丁子恒說:“不停地下雨,動輒被困在鄉(xiāng)下?!?/p>

蘇非聰說:“要知道多少人都寧愿如你一樣被困在鄉(xiāng)下啊?!?/p>

丁子恒聽出他話中有話,便徑直問:“反右是怎么回事?”

蘇非聰長嘆一聲,說:“雖在預料之外,但俱在感覺之中?!?/p>

丁子恒說:“就是你說的舉棒子了?”

蘇非聰說:“恐怕遠不止這些。你走之前,我不是讓你看了《人民日報》嗎?”

丁子恒說:“我把報紙用了,沒來得及看。”

蘇非聰說:“真是錯過一篇大文章?!?/p>

丁子恒說:“吳總是怎么回事?”

蘇非聰說:“凡在開會發(fā)言時提過嚴厲意見的人,多半都得過關,吳總亦如此。不過最要命的還是邱傳志和張云庭,以我之見,他們多半在劫難逃。”

丁子恒驚愕道:“真的?那會把他們怎么樣?”

蘇非聰說:“很難預計,但絕無好結果?!?/p>

丁子恒說:“怎么會這樣?”

蘇非聰說:“怎么會這樣,只有天知地知,你我他全不知。幸虧我天生敏感,沒多說什么。你呢,左出一趟差,右出一趟差,全出得恰到好處。”

丁子恒一聲苦笑,說:“是呀,真得謝謝吉迪成了?!?/p>

蘇非聰說:“但是他卻讓自己‘骨干’成了砧上之肉。真是沒有后眼呀。”

丁子恒吃了一驚,說:“他出事了?”

蘇非聰說:“像他那樣,好說話好沖動好出風頭,怎么會沒事?”

丁子恒想起昨晚吉迪成臉上的黯然神色,心里竟涌出許多的內(nèi)疚。

一進總工室,丁子恒便感到反右斗爭的氣氛。雖然大家見面時一如以往,臉上皆掛著笑容,彼此皆客氣地問候。但在笑容背后,是全然可見的緊張和謹慎。邱傳志面色蒼白,不停地咳嗽,見了丁子恒也不說話,只是點點頭。張云庭則哭喪著臉,盡管他的辦公桌緊靠窗口,蓬蓬張開的綠蔭幾乎籠罩他的桌子,顯得十分涼爽,可他依然大汗淋漓。他不時地擦汗,不時地用一把芭蕉大扇嘩嘩地扇動。那一下一下的急劇動作,透露出他心里的惴惴不安。

丁子恒坐在桌前,開始著手整理唐白河土壤補查材料。四周的氣氛十分壓抑,令人覺得辦公室里沒有了正常的呼吸。只有王志福不時地到這個人桌前問一個英文單詞,又到那個人桌前討一個數(shù)據(jù),弄明白后,便略帶夸張地長“噢——”一聲。若是平常,丁子恒會極其厭惡他的這份做作。而現(xiàn)在,丁子恒想,幸虧有個王志福,是他把一個令人窒息的空間攪動得尚存一絲生氣。

午飯前,丁子恒擬好一份提綱,去找吳思湘匯報這一個月的工作情況。天很熱,吳思湘的辦公室卻大門緊閉。丁子恒不知吳總是否有事,他應不應該進去。正猶豫時,他感覺似有人在觀察此處動靜,心里便驚得一跳,暗想可別沒事惹出事來,便趕緊敲了一下門。

門內(nèi)傳出吳思湘的聲音:“進來。”

那聲音有氣無力,仿佛大病在身。丁子恒只覺一陣寒氣撲上心來。他推開門,說:“是我,吳總。”

吳思湘面色灰暗,辦公桌上的煙灰缸里已堆滿煙頭。屋子里青煙繚繞,每一寸空氣都散發(fā)著難聞的氣息。他明顯瘦了許多,下巴也已經(jīng)尖了,原先令他氣質(zhì)儒雅的金邊眼鏡便有點大而無當?shù)丶茉诒橇荷稀R娝绱诉@般,丁子恒心里百味翻騰,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吳思湘放下手上的筆,微一抬手,低語般說:“坐?!倍∽雍銠C械地在他對面坐下,頓了頓,方開口說話。他覺得自己聲音囁嚅,有如犯錯的小學生。他想要放大聲音,但卻放不出來。丁子恒說了唐白河土壤補查的總體情況,他原本準備得很細,可透過彌漫的青煙,他發(fā)現(xiàn)吳總并沒有仔細聽講,臉上滿是心不在焉的神情。丁子恒突然意識到這不是說唐白河的時候,就立刻停了下來。

吳思湘在他停頓了好幾分鐘后才意識到?jīng)]人在說話。他苦笑了一下,說:“你一定想到了,這不是說唐白河的時候。今天晚上輪到批判我,我正在寫交待材料?!?/p>

丁子恒沒想到吳思湘會說這番話,不由一怔,然后脫口而出:“怎么弄成這樣?”

吳思湘嘆道:“這是你我的遲鈍,其實應該想到會是這樣?!?/p>

丁子恒說:“怎么講?”

吳思湘淡淡一笑,說:“沒有加強政治學習,思想覺悟不高,立場站得不對??倸w還是自己有問題,才會有這樣的結果。你比我年輕,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訓,加強政治學習,千萬謹慎,向黨靠攏才是?!?/p>

吳思湘還語無倫次地講了一些關于如何政治學習的話,他的聲音很低沉,語氣頗為悲觀,令丁子恒的心一直往下沉。出了吳思湘的辦公室,直到走進甲灶食堂,買了飯坐在桌前,他的心情還沒有緩解過來。他甚至沒有去張望貼在四周墻上瞇瞇而笑的胖娃娃們。

月光如水的夜晚,機關大院內(nèi)一層層的樹陰,把月光碎銀一般揉得一地。蟬有一聲無一聲地叫著,角落里的蟋蟀接連不斷地應答。繁星滿是的天空里,看得出銀河的姿態(tài)。遠遠的地方,偶有干雷的吼聲傳來。幾乎無風,空氣黏稠得仿佛捏得出水。永恒的大自然時常會露幾分頑劣,它讓自己漂亮寧靜,卻并不讓人舒適安怡。

會議室里的人們都出著大汗。一架老式電扇搖搖晃晃地轉(zhuǎn)動,即使坐在它近旁的人也未覺得有風吹過。吳思湘的發(fā)言便在這凝固的空氣中浮動。

“我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人。我曾祖父是鹽商,曾經(jīng)跟北洋軍閥有過勾結。我父親雖然早逝,但我的叔叔卻在國民黨那邊做了將軍。我就是在這樣反動的家庭背景中成長起來的。因為我是我父親的三姨太所生,自小心理上就有自卑感,一心想往上爬,以求得一份自尊。大學畢業(yè)后,我到美國留學。偶然看到薩凡其的報告,認為這對自己是個建功立業(yè)的機會,所以當即回國?;貒螅眉彝リP系到資源委員會工作。解放時,一些朋友都紛紛出國,我覺得到外面并沒有我施展抱負的機會,天下沒有第二個三峽,所以我就沒有走,一心等著三峽工程上馬的機會。當林院長找到我,希望我來這里工作時,我真慶幸自己這一寶押對了。以我的學歷資歷,三峽工程必然會有我一個重要的位置。所以,正是仗著這些想法,我平常既不好好學習政治,也沒有積極地靠攏黨組織。相反,總是對黨有牢騷。開展整風后,我認為這是我攻擊黨和院領導的大好時候到了,便不顧一切地大放厥詞,說了許多反動的話,犯下了滔天罪行。也讓我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本質(zhì)暴露無遺,對不起黨的培養(yǎng)也對不起院領導的信任。我愿意為我所犯的罪行,接受任何懲罰,只是希望三峽工程開展時,還讓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吳思湘的聲音一直很低,平平的,沒有起伏。說到最后,讓人覺得他正吞咽著眼淚。丁子恒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揪扯住了,一陣陣地疼。他平常并不喜歡吳思湘,而這一刻,他卻深深感到做一個吳思湘是多么不容易。

吳思湘說罷,大家即輪流發(fā)言。第一個開口的是王志福。王志福說:“吳思湘雖然表面作出沉痛的樣子,但他的發(fā)言完全是企圖蒙混過關,有很多的事情他都沒有交待。有一次,他在看《光明日報》時,見一篇反動文章很合他的意,就得意洋洋地說:《光明日報》就是好看,連毛主席都不喜歡看《人民日報》而喜歡看《光明日報》。吳思湘,你是不是說過這個話?”

吳思湘的臉變得蒼白,他無力地說:“我是說過這個話,可是我不知道這個也要交待的。”

董凡說:“吳思湘認為自己是靠本事吃飯,而黨員卻是靠組織吃飯。又認為社會進步應該是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組織的人。這是什么意思?這不是明擺著要把黨的領導把黨員的作用統(tǒng)統(tǒng)取消嗎?吳思湘從來就看不起共產(chǎn)黨,也看不起黨員,這是他親口說的?!?/p>

孫昱說:“吳思湘一向自高自大,看不起別人,尤其看不起黨員,對院領導從來都不滿意。并且,他自以為是留美的,水平高,因此從心里看不起蘇聯(lián)專家。根本的問題就在于,他是站在資本主義立場上,看不起社會主義國家的專家?!?/p>

柴啟燕說:“吳思湘還攻擊院領導,說院領導不鳴不放,企圖挑撥群眾和領導的關系?!?/p>

潘心源說:“吳思湘從來不讀毛主席的文章,也不學馬列主義。他自己也承認,他連一篇馬克思的文章也沒有讀過,因為他覺得搞技術的不需要讀這類書。這是什么思想?”

此類發(fā)言,一個接著一個,熱烈仍如整風時一般。這場面簡直有如重錘砸在丁子恒頭上。尤其董凡舉出的吳思湘言論,單獨看似乎確應批判。類似話吳思湘也的確說過,但吳是在坦陳自己過去的錯誤想法時說的這番話。他是完全否定自己這些想法的,怎能抽掉他原來說話的背景不提呢?丁子恒覺得這對吳思湘不公平,吳思湘應該自己作出辯解。他看了看吳思湘,卻見他低著頭,一語不發(fā),一只手不停抹著額上的汗。在他的頭頂上,一綹白發(fā)隨著他的頭抖動著。丁子恒看著那綹抖動的白發(fā),心里深深感到迷茫,他想,這都是怎么啦?

這一刻蘇非聰開了口。蘇非聰說:“吳思湘,大家都講了這么多,是不是這么回事?你說呀?萬一有人講錯了,你不要害我們聽個錯的?!?/p>

吳思湘慢慢地把頭抬了起來,仿佛脖子被重物所壓,他抬頭的過程十分艱難。吳思湘說:“我應該怎么說呢?我說社會進步應該依靠有本事的人而不是依靠有組織的人這句話,是我以前的錯誤想法,我已經(jīng)改過了。我沒有看不起蘇聯(lián)專家,我只是覺得無論蘇聯(lián)專家還是中國專家提出的意見,院里應該一視同仁。當然,我并不是想為自己辯解,自己大鳴大放過了頭,充分暴露了自己的反動本質(zhì),受到批判也是理所當然,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希望同志們繼續(xù)批判?!?/p>

王志福說:“你口口聲聲說不是想為自己辯解,可我看你的每一個字都是在為自己辯解。以我對吳思湘的了解,他就是一個地道的右派分子,是惟恐共產(chǎn)黨不倒臺的反動派,對工農(nóng)干部他一貫仇視。比方我來總工室后,他明知上級領導是要培養(yǎng)我,才把我放在這里,但他卻只是讓我打打雜,不讓我接觸重要的工作。連丁工強烈要求我跟他去四川進行土壤調(diào)查,也被他拒絕了。為什么?因為我是黨員,他根本就看不起黨員,他的階級本質(zhì)決定了他必然要采取這種方式來對待我?!?/p>

丁子恒不覺一怔,他忙說:“對不起,我想說明一下,我并沒有強烈提出要你跟我到四川去,你是不是弄錯了?”

王志福說:“我怎么會弄錯?我在門外都聽到了。丁工,我從心里感謝你,你是愿意對工農(nóng)干部友好的。但是我痛恨右派分子吳思湘,他同我是兩個階級的人,我們這兩個階級是勢不兩立的?!?/p>

丁子恒頗為慌亂,他還想解釋。吳思湘朝他望一眼,說:“丁工,你不用解釋了。王志福同志說的沒錯,我接受他的批判。”

批判會就這么一直開到十點才散會。從會議室下樓出來,幾乎無人說話,只聽得腳步聲和沉重的喘息。出了大樓,這些喘息方融化在大自然中。

位于三樓的總院領導辦公室還亮著燈光,里面?zhèn)鞒黾ち业臓幊?。“不能這么搞。這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是人才,社會主義建設必須依靠他們。他們提意見也是出于善意,出自真心的,是想讓我們黨能更好地領導這個國家。如果有不妥的地方,頂多是方式不合適,或者過了一點頭,不能曲解了他們。更何況,是我們要他們放開來說的?!眲傋叱鲛k公樓的丁子恒一行聽罷莫不心頭一震,竟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蘇非聰在丁子恒身邊低語道:“好像是皇甫白沙?!?/p>

另一個聲音亦響起來:“叫他們放開說未必就可以瞎說?心里不反動就說得出那些反動話?連老子愛吐痰愛打牌也成了他們攻擊的靶子,這些人就是毛主席說的大右派,他們天天盼望變天,去過他們以前過的那種資產(chǎn)階級日子。把這些人全部干掉,咱的三峽大壩照樣能修好。要是離了他們修不成三峽,咱就不修好了,也不能讓他們變天的陰謀得逞。他們看我不順眼,我還看他們不順眼哩,都是些什么東西!我們打江山時,他們吃香喝辣,我們打完了,他們還是吃香喝辣。認得幾個外國字就這么了不起?什么人才不人才,叫我看全他媽狗才!”丁子恒們又是心頭一震。不難聽出,這是被他們一群人大大嘲笑過的副院長周則貴。

走在回家路上,丁子恒內(nèi)心很沉,他的腦子一直被周則貴的話所糾纏。他想,真如周則貴所說,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

這天晚上,丁子恒心有所動,竟翻出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長讀不已。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搖搖以輕,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復讀復品,腦海間竟有田園畫面浮出。田園仿佛過濾器,將丁子恒心中的煩悶一濾而盡,是夜竟未失眠。次日見了蘇非聰,說與他聽,蘇非聰笑笑,說:“這倒是個好法子。狗才就是狗才,為自己找個消氣工具也那么雅致。”

丁子恒聽蘇非聰如此一說,不禁亦笑了起來。

十二

一場雨后,秋風便一陣陣揚起,將枝頭的盎盎綠意一掃而盡。烏泥湖周邊菜園的青菜已收割一盡,丟下遍地黃葉,漚在雨水浸濕的園中。野地上曾經(jīng)綠茵茵的青草亦褪去本色,呈現(xiàn)出一片枯黃。蕭瑟秋天就這么到來了。

反右斗爭局勢已日趨明朗??傇簷C關里,灰臉低頭、只走路不說話的人,十之八九會是右派??偣な仪駛髦疽蚣毙渣S疸肝炎住進了醫(yī)院,每一次批判會,都由一個護士送他過來。因為害怕傳染,大家都離他遠遠的。邱傳志便總是蠟黃著臉,孤零零坐在一角。偶有幾絲從窗口吹入的秋風,悄然撩開垂在他臉上的白發(fā)時,便能看到他滿臉的凄惶。他認真地聽著越來越尖銳的批判言詞,一句也不辯解,只唯唯諾諾地認罪。

民主黨派的會議亦開得緊鑼密鼓。林嘉禾和李琛明當初的發(fā)言曾作為樣板登過整風簡報,而現(xiàn)在,自然又成了他們反黨反人民最有力的材料。一場場的批判會如同秋天里一場接一場的風雨,不歇氣地襲擊他們。李琛明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而林嘉禾眼里的血絲,幾個月都褪不下去。

丁子恒面臨著莫大的考驗。無論讀多少“歸去來兮”以令自己內(nèi)心平靜,他都無法回避這個考驗。這便是:他必須發(fā)言。因為所有參加批判會的人都必須發(fā)言,這是一個立場問題。

在總工室批判邱傳志和張云庭時,丁子恒因平常與他們交往甚淡,人云亦云地作些不關痛癢的發(fā)言倒沒什么,然而在民主黨派的討論會上,他卻實在無法對李琛明和林嘉禾開口。一個是他多年相知的老同學,一個是他從心里頗為欣賞的同仁。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他們有何反黨行為,他覺得他們無非說了點實實在在的話。或許這些話有所不妥,但都是善意的。他們都是真君子,丁子恒想,這一點他可以用人格擔保。

頭兩次會議,丁子恒像平常一樣,并不多話。但是,第三次的會上,便連續(xù)有幾人放下李、林二人不談,而點了他。說他是溫情主義,只因與右派有私人交情,便在大是大非面前三緘其口,不揭發(fā)不批判。有些同志尚能王顧左右而言他,而他丁子恒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是否和右派心息相通,彼此有什么默契?

丁子恒百口莫辯。他知道自己再不開口是不行的了。一連幾天他都猶如在火中煎熬,晚間在家,便來回地在屋里踱步。因心意煩亂,踱步的節(jié)奏急促而沉重。有一天,住在樓下的人家受不了他沒完沒了的腳步,竟對著他家窗口喊叫起來:樓上的,能不能停下來!

停下腳步的丁子恒躺在床上,長夜不眠。他的痛苦使得全家人惴惴不安,連三毛都不敢湊近,只隔著老遠呆望著神情憔悴的爸爸,不知世上發(fā)生了何等大事。

這天,丁子恒終于發(fā)言了。說話前,他望著窗外一棵黃葉已然落盡的梧桐,傷感地想,良知便是這一片孤獨的樹葉,秋風吹起,想不墜落都不行。那么就讓今日的秋風把我的良知吹落吧。

丁子恒批判林嘉禾和李琛明的發(fā)言,雖不算尖銳兇狠,但他也的確不敢和風細雨。他用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diào),批判了林嘉禾,說林嘉禾有一次發(fā)言中曾經(jīng)談過四個問題,其中有三個是反黨言論。林嘉禾在整風中拋出這些反黨言論,正說明了長期以來他對黨都是不滿意的。這必然有其歷史原因,應該從他的階級根源挖起。而在批判李琛明時,他作了一個揭發(fā),他說李琛明曾同他說過,劉邦和朱洪武得天下后大殺功臣。而現(xiàn)在,功臣這樣多,若不能殺,又該怎么辦?

丁子恒未曾料到,他的這個揭發(fā),竟引起劇烈反應,對李琛明的批判當即升級。這句話成為他的重要罪證之一。如此后果,令丁子恒心亂如麻,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兩個最可鄙的字從辭海里跳到他的眼前:出賣。他自己被這兩個無情之字震撼得目瞪口呆。他甚至不敢去想歷史上扮演這種角色的人都有怎樣一副嘴臉。他只能如一個神經(jīng)錯亂者一般,不間斷地想著同一句話: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

批判會后的第三天,他在路上迎面碰到李琛明。他欲上前向李琛明作個解釋。雖然主動同李琛明說話,在丁子恒來說,也是風險,但丁子恒還是決定冒此一險。他想,這比他無時無刻地經(jīng)受良心折磨要好。然而,李琛明對走到面前的丁子恒卻未予理睬,他把頭微微一扭,不屑地看他一眼,揚長而去。

這道目光充滿蔑視和厭惡,有如一把犀利尖刀,直插丁子恒的心靈,將他的自尊切割得鮮血淋漓,令丁子恒永生難忘。李琛明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路的盡頭,丁子恒卻仍然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遠望他的離去。丁子恒知道,這道目光將永遠同他的噩夢糾纏在一起了。

這天上午,吳思湘通知丁子恒到漢口飯店開一個三天時間的會議。丁子恒問他是否也去?吳思湘搖了搖頭,說:“我的批判會還沒有完?!比缓笥终f,這是沿江十三省水利部門的聯(lián)席會議,內(nèi)容有三,一是水土保持,二是防洪排漬,三是農(nóng)業(yè)灌溉,非常重要。必須做詳細記錄,以便回來傳達。此外,丁子恒在會上要將江漢平原土壤調(diào)查情況對大家作一個匯報,并接受會議代表們的咨詢。

丁子恒深深松了一口氣。他想他可以離開那些批判會,離開令他心驚膽戰(zhàn)的氛圍了。于是他鼓著勇氣向總院提出,需要時間準備匯報的材料。院里同意他在會前一個星期集中精力整理材料。

丁子恒在院圖書室一個僻靜的角落,呆了整整一個星期。其實,他對資料了如指掌,深信自己即使沒有任何資料,也能對所有咨詢對答如流。但是,他卻寧愿坐在這幽暗的一角,以一種消磨時間的心態(tài),來整理他所熟知的一切數(shù)據(jù)和文字。微黃的燈光下,資料架一排一排向后延伸,紙張和灰塵混合著散發(fā)出一股令丁子恒熟悉的氣息。嗅著這種氣息,他內(nèi)心生出踏實之感,就仿佛進到了他最應回去的家園。這個家園寧靜平和,足可令他疲憊的身心停泊其中,憩息,以及修復。

他知道逃避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方式。但他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離那個火氣沖天的批判會更遠一點。雖然肅反以及打老虎運動他也都經(jīng)歷過,但卻沒有哪一次的氣氛像這次一樣令他倍感緊張和不安。他對這樣隔三岔五的政治運動感到深深的厭倦和膩味。他不知道非要讓自己卷入這一場場政治運動中,于國于黨以及于他自己又有什么意義。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十分費解的問題。他常想,讓那些懂政治的人去搞政治,讓我們搞技術的人來修大壩;他們保證紅色江山永不變色,黨的政權日益鞏固,我們保證江河洪水永不泛濫,工廠農(nóng)村有電有水;他們維護國家的和平和安寧,我們進行國家的建設和發(fā)展,彼此各就各位,各行其是,這不是很好嗎?

但卻沒有其他人如丁子恒一般去想。

三天的會議很快結束。會議最后一天,林院長去了。出乎丁子恒的意外,吳思湘同林院長一起到了會場。丁子恒有點興奮,生出一種好人得救的感覺,便情不自禁地朝吳思湘招了招手。吳思湘瘦得發(fā)尖的面孔上浮出笑容,他帶著這份久違的微笑,向丁子恒示意了一下。林院長作了熱情洋溢的發(fā)言,談治理長江,談三峽未來。他的言詞頗為激昂慷慨,一下子便調(diào)動起與會者的情緒。林院長講完話,便由吳思湘將長江流域全面的規(guī)劃部署,在會上詳細講解了一番。吳思湘初談時,聲音平和,只是一種機械的陳述。但說著說著,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清晰而遼闊的圖景,身不由己地沉浸其中,聲音里便盡是抑制不住的亢奮和向往。丁子恒很少見到吳思湘的職業(yè)興奮,他有些驚訝,隨后也跟著興奮了起來。

整個長江流域的規(guī)劃被吳思湘歸納成十三個要點,全面而周詳。丁子恒飛快地作著記錄,他幾乎不記得此刻他所在的總工室仍然開著那些沒完沒了的批判會,不記得人人皆繃緊著心弦,生怕不小心也變成遭人唾棄的右派,甚至連李琛明帶給他的陰影也隱沒了下去。他的腦子被長江以及它蜿蜒于遼闊土地上的支流所布滿。他所記錄的每一個字都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魅力,一條條優(yōu)美的河水亦流淌其間。他的指尖在紙上一觸而過,河水便從那里一直流進他的血管。丁子恒頓覺神清氣爽。

吳思湘所講十三個要點如下:1.荊江防洪排澇問題;

2.太湖區(qū)開發(fā)問題,由淮委來搞,巢湖出口放東西梁山以下,安徽從皖河考慮也對;

3.平原防排標準;

4.太湖規(guī)劃,水位不能太死;

5.長江河道觀測,河口觀測能力要加強;

6.湘中干旱地區(qū)的引水問題;

7.四川盆地灌溉問題;

8.昆湖區(qū)規(guī)劃;

9.烏江開發(fā)問題——烏江洪水還是機會很多,現(xiàn)正在查勘;

10.嘉陵江規(guī)劃問題,甘肅省要求開發(fā)白龍江;

11.幾個水庫樞紐移民問題,柑橘上山問題;

12.唐白河灌溉規(guī)劃,引水、排水、回歸水、地下水問題以及有無鹽漬化問題,要做些典型的灌溉試驗;

13.贛北地區(qū)規(guī)劃問題,蘇安樞紐與贛粵運河配合的問題……會議散時,吳思湘叫住丁子恒,并把他介紹給林院長。林院長朝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丁子恒,業(yè)務水平是一流的。好好干,工作像水一樣連綿不斷,江河的治理就靠你們了?!?/p>

丁子恒說:“我會盡力的?!?/p>

林院長笑道:“不要只盡半力,要盡全力。”

丁子恒也笑了,說:“那自然。”

林院長說笑一番走后,丁子恒問吳思湘:“吳總,你沒事了吧?”

吳思湘的愁云又堆到臉上,他一聲苦笑,說:“不知道呀,今天晚上批判我的會議并沒有取消。丁工,得辛苦你了,我今天講的這十三點規(guī)劃主要是林院長勾勒的,大部分總工室也做過安排部署,請你把平素我們做的部署和今天提出的這些問題綜合一下,明天室里好全面地進行討論?!?/p>

丁子恒說:“那……今天晚上的會議……”

吳思湘說:“你不用去了。我替你說明,你的任務是林院長交待的。”

丁子恒說:“好吧?!?/p>

這天夜里,丁子恒便在辦公室,將過去制定的所有規(guī)劃和生產(chǎn)會議記錄,統(tǒng)統(tǒng)細查一遍,然后對照著吳思湘的十三條規(guī)劃內(nèi)容,擬出了詳細的綱要。隔著幾扇窗子,他能聽見嚴厲的批判和呵斥的聲音。然而此時,這些聲音有如來自另一世界,與他無關。1.荊江防洪排澇,合作查勘,本院主持,湘省派人合作;

2.太湖、巢湖二區(qū)合并,淮河以南統(tǒng)一考慮。有人提出繞過東西梁山方案,似可考慮。根據(jù)蘇非聰發(fā)言可知,得勝河出口坡降并不大;

3.防排標準,要中央定,我們只能提注意事項;

4.太湖水位確需定得活一些,通、揚區(qū)請示領導。提示:太湖區(qū)有840萬畝田,諸暨可引水溯江南運河灌溉;

5.問題不大;

6.湘中干旱區(qū)、贛粵運河、湘粵運河規(guī)劃,1958年當列入;

7.嘉陵江灌溉規(guī)劃由蜀省做,我們提要求并派人配合;

8.昆湖區(qū),原規(guī)劃擬定,亦以其省為主,本院配合;

9.烏江開發(fā),1959年提要點,現(xiàn)正由綜合室查勘,灌溉問題則由黔省自搞;

10.白龍江灌溉亦由省里自搞,但水土保持的問題得考慮;

11.暫時不談;

12.唐白河規(guī)劃,選擇地區(qū),提出要求,請地方搞,鴨河口1959年設計,需做幾套方案進行比較,過河建筑物擬定不搞,設計該壩的水文資料和地質(zhì)資料要全;

13.贛江平原規(guī)劃,待做。整整一夜,丁子恒從一條河流跳入另一條河流。他將每一問題都草擬出大綱,并作出簡要說明,附上原始資料。待他做完這一切,最后將全部材料放進資料盒時,天已大亮。白色的光片,掛在辦公室的兩個窗口,遠遠地有公共汽車急馳的聲音越墻而來。丁子恒伸伸懶腰,擴了擴胸,竟覺得自己毫無倦意。整整一個秋天,這是他最為充實最為愉快的一個夜晚。

十三

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到總工室。

王志福先前所在的水文站有幾個工人聯(lián)名寫了份材料交到總院,其中揭發(fā)了許多王志福的言論。最重要一條是:王志福有一次同他老婆打架,他老婆找到隊部,向隊長和政委哭訴,政委批評了王志福,令王志福做檢討。王志福不服氣,說:就連毛主席家里都鬧矛盾,我有什么鬧不得的?他這完全是惡毒攻擊毛主席。其次一條是,王志福一心想往上爬,每次搞完一項革新,都要跟人吹噓說:人要升得快,就必須得有真本事,光曉得開會講幾句空道理,讀幾本派不上用場的書,有什么用?他這宣揚的是什么觀點?開會時什么道理是空道理?什么書是派不上用場的書?

總院對這封信非常重視,據(jù)說已找王志福談過話了??偣な业娜藦耐踔靖4诡^喪氣的臉上,可以看出這個傳說的真實性。

這天召開的室務會議是由總工程師吳思湘主持的。吳思湘的臉在秋陽映照下顯得潔凈而明朗。吳思湘說下月初,他將同林院長一起去北京參加部里的會議。會上,將討論長江流域規(guī)劃的要點報告。他的臉上不時露出一些笑容。接著又將業(yè)務工作做了些新部署:土壤化學室合并過來由總工室兼管;明年準備聘請灌溉專家,上半年人要到位;總工室兩個副總工程師,一個負責唐白河,一個負責長江流域規(guī)劃,等等。說完所有這一切,吳思湘把聲音提高了,他說:“在反右斗爭中,謝謝大家給我提了許多寶貴的意見。這段時間,我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都在學習馬列和毛主席的書。有人說這是些派不上用場的書,我覺得這個說法完全錯誤。我學了之后,大受啟發(fā),深深感到真理的偉大。我很希望在學的過程中,能同在座各位進行交流。”

吳思湘說完便含笑離去。丁子恒無意中看了一眼王志福,他的臉色灰暗,頭垂得很低,一只腳在地上無聊地畫過來畫過去,樣子分外可憐。

蘇非聰捅捅丁子恒,說:“那小子蔫多了?!?/p>

丁子恒說:“他也算嘗著了滋味?!?/p>

蘇非聰嘆一口氣,說:“雖然這家伙先前批判起別人來,沒說一句公平話。可現(xiàn)在,真把他打成右派,也實在太不公平?!?/p>

丁子恒想了想,說:“你說得也是。連他都成了右派,我就越發(fā)搞不清定右派是個什么標準了?!?/p>

丁子恒和蘇非聰正說話,那邊柴啟燕對著王志福叫喊起來:“我說王志福,你光是坐在這里動也不動,擋著我正常走路了?!?/p>

王志福跳起來,說:“你有什么好神氣的?不就是沒輪上你當右派嗎?喊喊叫叫干什么?”

柴啟燕說:“你是什么意思?你擋了我的路,我還不能說,扯什么右派不右派的?你是反右積極分子,還能讓你當右派不成?”

王志?!皢琛钡囊宦暱蘖?,且哭且說:“你沒見吳總的臉色,這不明擺著右派輪上我了?”

丁子恒有些不解,說:“這是什么話?吳總臉色好,與你有什么關系?”

王志福仍然哭道:“根據(jù)我們室的人數(shù),右派指標是三個,除了邱傳志和張云庭外,第三個本來應該是吳思湘的?,F(xiàn)在……現(xiàn)在……吳思湘沒事了,那……那個指標,還不到我頭上了?我奮斗這么多年,沒想到會有今天!”

王志福的話令室里人都大為驚訝。柴啟燕說:“會是這樣?”

王志福說:“怎么不會?那你說,一共三個指標,我們室里除了我,還會有誰?”

蘇非聰有些憤然,說:“哪有這樣打右派的?又不是搞工程拉計算尺,拉個比例出來,尺這邊是右派,尺那邊是左派。數(shù)不夠還得硬派上幾個,這豈不是笑話?”

王志福止住哭泣,怔怔地望著蘇非聰,半天沒有說話。

更驚人的消息傳了出來:王志福把蘇非聰說的關于拉計算尺的話,寫了份揭發(fā)材料交上去。這是直接攻擊反右斗爭,比其它任何言論都更為反動??偣な业牡谌齻€右派便迅速敲定:蘇非聰。

丁子恒聞知此消息瞠目結舌。他只會張著大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大腦在瞬間完全空白。蘇非聰?shù)谧约旱囊巫由?,兩眼發(fā)直,傻瓜一樣,兩只手在桌面上來來回回空抓著,什么也沒有抓住。

丁子恒清醒過來,見蘇非聰如此這般,嚇了一跳,忙說:“蘇工,鎮(zhèn)定點,鎮(zhèn)定點,說不定是誤傳?!?/p>

蘇非聰完全失去了平常的瀟灑和睿智。他的表情一會兒焦急,一會兒憤慨。同所有右派的緊張、凄惶以及膽怯不同,蘇非聰表現(xiàn)出他的激烈和暴躁。他不時用強硬的口氣說:“我不是右派。我堅決不能承認我是右派。這是人為的陷害?!?/p>

董凡和孫昱等人便駁他,說人家王志福揭發(fā)的話,的確是你親口說的呀!

蘇非聰便吼叫道:“我說我不是就是不是!”因為他的態(tài)度,在批判他的會議上,人們發(fā)言用詞亦越來越嚴厲,蘇非聰同揭發(fā)批判他的人不斷地發(fā)生爭執(zhí)。

這天下班,吳思湘叫丁子恒去他的辦公室。丁子恒進門后,吳思湘走到門口朝走廊方向張望一下,見無人,便趕緊把門關緊,且將門銷插上。

丁子恒頗覺怪異,說:“什么事?”

吳思湘拉他到窗邊,低聲道:“蘇非聰住你隔壁,是吧?”

丁子恒心跳了一下,說:“是呀。不過,這些日子我們并沒有什么來往?!?/p>

吳思湘說:“我知道你是個謹慎的人。不過,你一定找個機會跟蘇非聰說一下,不要用這種方式。要屈服,要認命,要為妻兒老小著想。否則,最后被送到勞改農(nóng)場去就好嗎?或者,槍斃掉……”

丁子恒嚇得腿一軟,頓時生出魂飛魄散的感覺。好半天方顫聲道:“難道……難道……會這樣?”

吳思湘說:“我不知道會不會。但是我比你們年長,我知道政治斗爭的殘酷。右派就是敵人,對敵斗爭就是你死我活。我對你說這些話,也是憑著我個人對你的了解和對蘇非聰?shù)牧私猓埬阋欢ㄒ?guī)勸他?!倍∽雍闶箘诺攸c點頭。

這天回家的路上,丁子恒神思散亂,幾次差點叫車撞上。行至蒲家桑園路邊小店,他買了一盒香煙。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無助;感覺到作為一個人,他是多么孱弱;感覺到命運就像潛伏于四周的野獸,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朝你撲來,將你變成垃圾。他的心更加迷茫,以至需要借助一支香煙來幫助自己鎮(zhèn)定。

這些日子,蘇非聰下了班便把自己關在屋里。蘇家成天死寂一片,連孩子們都知道家里遭有變故,平日大吵小鬧的尖叫聲也一律消失。丁子恒總是只能見到愁苦著面孔,從廚房到家里忙進忙出的魏婉嫻。

夜里,孩子們皆睡去,丁子恒慢慢地踱到蘇家門口。魏婉嫻端了一盆水從屋里出來。

丁子恒輕聲道:“蘇太太,能不能叫蘇工出來一下,我有要緊事跟他講?!蔽和駤孤兑桓笔荏@嚇的樣子。丁子恒苦笑了一下,說:“我必須跟他講?!?/p>

魏婉嫻放下臉盆,折回房間。幾秒鐘后,蘇非聰走了出來。丁子恒拉了他進到廚房。

蘇非聰無精打采的,說:“什么事?丁工,你還是避嫌為好。”

丁子恒說:“這我知道。只是吳總要我無論如何跟你說一下?!?/p>

蘇非聰有些驚異:“吳思湘?”

于是,丁子恒把吳思湘對他所說的一切原封不動地告訴了蘇非聰。蘇非聰臉色大變,呼吸急促得可讓丁子恒看見他胸脯的起伏。頭上電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煤爐已用煤泥封閉,只有一個小孔透露出一點紅光,煤氣味道繚繞在這個小小的空間。

突然,蘇非聰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仿佛被嗆著了,咳得涕淚橫流。魏婉嫻立即沖出房間,她尖聲叫著:“阿蘇,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右派就右派,別氣壞了身子?!?/p>

面對備受磨難的蘇非聰,丁子恒心里百味俱生。他呆望著魏婉嫻為蘇非聰捶背,又呆望著魏婉嫻將蘇非聰手臂搭于己肩,扶著蘇非聰緩緩走向屋里。丁子恒的眼淚禁不住快要流出。

被攙扶著往外走的蘇非聰突然止步,他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丁子恒一眼,蒼白如紙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低聲說:“謝你了,丁工?!?/p>

次日早上,丁子恒看到蘇非聰時,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批判會上,蘇非聰一反往日的強硬,變得唯唯諾諾起來。無論人們怎么批判,無論人們采用了什么樣過分的言詞,他都一律接收,一律認罪。

丁子恒的心更加痛苦。他突然覺得,親眼看到一個人靈魂的崩潰,比親眼看到一座大壩的崩潰,更讓他膽戰(zhàn)心驚。

批判蘇非聰?shù)臅r候,丁子恒發(fā)過一次言。他重復了一番別人都說過的話,顯得平乏而空洞。依然有人批判他的“溫情主義”,但這一回丁子恒不再重蹈舊轍。他沉默著,聽著人們在批判蘇非聰?shù)耐瑫r,也批判著他。他想,雖然我承擔不起“右派”這頂帽子,可是我同樣也承擔不起自己良心的折磨。

領導亦同丁子恒作了談話,批評他的右傾同情思想。便有議論傳來,說因為總工室只有三個指標,丁子恒才當了個“漏網(wǎng)右派”。這議論令丁子恒出了一身冷汗。

十四

這一年,烏泥湖有六家出了右派。他們是:

甲字樓上右舍吉迪成家;

丁字樓上右舍蘇非聰家;

己字樓下左舍林嘉禾家;

庚字樓下右舍李琛明家;

辛字樓上右舍沈佳士家;

壬字樓上左舍王唯康家。

十五

1957年的最后一天,也將被冷颼颼的寒風吹刮而去。這日下午,丁子恒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蹣跚在前的蘇非聰。他的身影在陣陣撲面而來的風中,如飄如搖,而他的每一個步伐卻又顯得那么沉重。丁子恒遠遠地走在后面,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年初他們一起頂著風雪看房子的情景一次次浮在眼前,甚至仍能聽到“咦?一座寺廟;哦!兩個和尚”的說笑。

如此,丁子恒心里涌出哀傷。他想,1957年瞬間將成往事。往事隨風而去,永不復返。而人們卻永遠只會對著面前的日子說:新的一年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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