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憐卿(3)

愿得一心人 作者:張麗瑩


她終是去了,卻是徑入內室與柳如是交談,錢謙益再三派人催促,她只借詞推脫,一會兒說尚需妝扮,一會兒說舊疾驟發(fā),最后方說日后再相約一見。

緣知薄幸逢應恨,恰便多情喚卻羞。她去,是那愛猶在心頭耿耿。她不見,是情何以堪。這些,一簾之外的他又何嘗不懂。所以,他并未勉強,只是帶著凄愴的心情回到太倉,寫下四首七律詩抒懷: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卷簾勞悵望,夢柬攜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憐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清·吳偉業(yè)《琴河感舊》其四

說到底,他亦算她的知音。猶有羅敷未嫁情,他明了她的愛,也未嘗不愛她,只是這愛尚未濃烈到讓他奮不顧身。紅粉飄零我憐卿,他也明了這些年她的不易,可惜愛已成往事,兩人皆劫后余生,沉思前事似夢里,只余淚暗滴。

翌年春天,她履約前來,攜琴登門拜訪。曾經,咫尺之間,她就是拒絕見面,只因斯時萬千心緒實難盡述。而如今,她想好了,準備好了,她來與他做最后的訣別。

席間,身著一襲道服的她一邊彈琴,一邊細述經年際遇。沒有抱怨,也沒有訴苦,只是那么淡淡地同眾人講述著,在天翻地覆的年月,人人顛沛流離,她所受的苦楚也許也只是命中注定吧。

她不恨他了,她真正理解、原諒他了,然而,自此也是真的成了陌路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眾人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曲終,她畫蘭相贈,“一落筆盡十余紙”,枝葉縱橫,筆墨酣暢。蘭,依舊,人,已非。然后她沉默陪坐,不再說一句話,也不再飲一杯酒。

她離去時,他相送百余里,直至蘇州虎丘橫塘的居所。那,是他們愛情開始的地方。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十年前,酒席上的借醉探問。十年來,人世風雨間的飄零。過往記憶紛至沓來,在她和他的心里翻涌。不同的是,她,不再問,他,也不用再裝糊涂。

“薄幸蕭郎憔悴甚,此生終負卿卿?!彼K于說了,是道歉,是傷悼,也是又一次的無情拒絕。那一刻,她幾欲落淚,卻到底忍了下來,恩斷情絕。

兩年后,也許是為求安身之所,也許是一時感動,卞玉京下嫁于鄭建德。不過這段婚姻并不如意,不久,卞玉京便讓侍女柔柔代替她伺候丈夫,自己則乞身下發(fā),在蘇州做了女道士。

這一次的出家,不為避難,是真的看淡紅塵。

至于吳梅村,因清廷強行征召而被迫就仕,這消息于她也只是一聲長嘆而已。

不知是因為女子生性里的那份柔弱和依賴,還是對年已七十余歲、自號初曉道人的名醫(yī)鄭保御有著欽佩感激之情,卞玉京毅然嫁給了這個比自己大四十多歲的男人。

她不是沒想過,一代名花依附于一個老人,多少人看著笑話,多少人替她惋惜??蓯凼鞘裁?,她已不知,也不愿去想。她只知道在她貧病相加、陷入困境的時候,是他及時伸出援助之手,他呢,卻不知在何處。

士為知己者死,她覺得對鄭保御的恩同再造無以為報,于是花了三年的時間,刺舌血,為他抄寫《法華經》。

是自虐吧,她也不知,只覺肉體的痛苦似乎能換來內心的安寧。他自是看著不忍,但相勸無用,便也不再阻止。紅塵人世,他是過來人,她的心,他懂。

然而,她心里究竟還有多少吳梅村的影子,自知而已。后來也見過一面,吳梅村是鄭保御的親戚,相見難以避免。不過,心意不再,身份相隔,她見吳梅村也只能執(zhí)方外禮。

原以為這樣安穩(wěn)的日子還能多過幾年,誰想《法華經》尚未抄完,鄭保御已去了。蒼茫人世間,又只剩她,孑然獨立。

十余年后,卞玉京凄然病逝。三年后,在北京苦牢拘役七年之久的吳梅村直奔她的墳前,掩面痛哭。又三年,他病逝,臨終遺言只以曾身為貳臣為憾,囑墓前碑石題“詩人吳梅村之墓”。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美人黃土,名士青山,一切煙消云散,所有的情,所有的難,于她和他都只是前生了。這一生,他只給了她無數詩文和一篇愛情絕唱《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只愿來生,莫再緣慳、剩月零風里。

怕只怕,他生緣會更難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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