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有多深,行走就有多遠。
多年之后,王陽明這樣諄諄教導他的學生:“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章,必有武備。區(qū)區(qū)章句之儒,平日叨竊富貴,以詞章粉飾太平,臨事遇變,束手無策,此通儒之所羞也?!?/p>
這種思想或認識就發(fā)軔于他的少年時期,盡管此時一切如游戲,而且相當不自覺。比如十二歲在京師讀私塾,“每潛出與群兒戲,制大小旗居中調(diào)度,左旋右旋,略如戰(zhàn)陣之勢”。
尼采是抱著一匹老馬的頭痛哭之后,從此“瘋”掉,轉(zhuǎn)身進入了他的哲學王國的。
王陽明是舉著“讀書學圣賢耳”的旗幟狂起來,從此走上他漫長、痛苦、糾結(jié)的悟證之路的。
十五歲這年,他的狂放人生宣告正式開始。
此時,刻板的塾師,更為刻板的經(jīng)義,乃至身為翰林院修撰的父親,都已讓他煩不可言。極度郁悶中的他,索性從家里逃出,“出游居庸三關(guān),即慨然有經(jīng)略四方之志:詢諸夷種落,悉聞備御策;逐胡兒騎射,胡人不敢犯。經(jīng)月始返?!?/p>
一日,他夢謁伏波將軍廟,遂賦詩曰:“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云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贝藭r,朝政紊亂,天下離心,各地起義此起彼伏,王陽明屢次想向朝廷獻書,坦誠自己的經(jīng)略之策。這讓王華既驚且懼,十分氣憤。
癡狂,是處于黑暗中的人在冀求光明的過程中難以自抑的一種焦躁與不安,除了光明,無可撫慰,哪怕如結(jié)婚這樣的繾綣美事。
公元一四八八年,十七歲的王陽明來到江西岳丈家里完婚。合巹之日,讓人們大跌眼鏡的是,新郎找不到了。美國大片《逃跑的新娘》在中國明朝提前上映,只是新娘換成了新郎。
原來,當人們喜氣洋洋地在忙碌婚事時,作為男一號的他卻覺得閑得無聊,于是將熱鬧留給大家,自己信步走出,偶然就走進一個叫鐵柱宮的道觀。正好遇一道士趺坐一榻,當即面談起來,聽到對方講養(yǎng)生之道,遂相與對坐忘歸。老丈人、江西布政司參議諸養(yǎng)和先生,派人打著燈籠四處尋找,最后找到他時,已是第二天黎明。
新婚燕爾,正是男歡女愛、卿卿我我的人生最浪漫時期,但王陽明忽然在這段日子里鐘情起書法來,等到攜妻歸家時,書法技藝大進。多年后,王陽明對弟子們說:“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后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彼麑⒒槠诋敵闪藚⑽蛐膶W的一個學期。
公元一四八九年,王陽明開始慕圣學。在送妻子諸氏回余姚老家時,路過廣信,謁見大儒婁諒,相互語宋儒格物之學。婁諒對王陽明說:“圣人必可學而至?!倍怂焐钇踔?。
婁諒,與胡居仁、陳獻章俱為大儒吳與弼的學生,《明史?儒林列傳》說他“其學以收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忘勿助為居敬要旨。然其時,胡居仁頗譏其近陸子,后羅欽順亦謂其似禪學云”??梢娖鋵W主心,遠接陸九淵,近似陳獻章,然而有偏向禪宗的嫌疑。
王陽明遇到他,當然心有戚戚焉。婁諒的一句“圣人必可學而至”,不僅堅定了他為圣的信念,更點撥了他必須通過“學”而后可至的途徑。于是,他幡然醒悟,踏實就學,遍求朱熹的遺書發(fā)奮苦讀,“日則隨眾課業(yè),夜則搜取諸經(jīng)子史讀之,多至夜分”。人也似乎脫胎換骨,過去的王陽明待人接物笑傲放縱,善于戲謔,現(xiàn)在的他卻一改昨非,端坐省言。他自己說:“吾昔放逸,今知過矣。”
黃宗羲用“三變”來總結(jié)王陽明一生的學術(shù)歷程,這“三變”吻合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古今學人三境界。
他的第一變,就是泛濫詞章之學,遍讀朱熹之書?!把蚋裎铮櫸锢砦嵝?,終判為二,無所得入。于是出入于佛老者久之,也無所得。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原來“道”只需自求諸心,而不需求諸物,他找到了苦苦尋覓的“道”。
一條充滿思忖、彷徨和否定之否定的艱難心靈之旅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