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朗的女兒,維杉三年前看見過一次,那時候她只是十三四歲光景,張著一雙大眼睛,轉(zhuǎn)著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機(jī)。這次她比較靦腆地站在一邊,拿起一把刀替他們切西瓜。維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邊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說:“你要切,我可以給你這一半?!毙∽烀蛑⑿?。她又說:“可要看誰切得別致,要式樣好!”她更笑得厲害一點(diǎn)。
維杉看她比從前雖然高了許多,臉樣卻還是差不多那么圓滿,除卻一個小尖的下頦。笑的時候她的確比不笑的時候大人氣一點(diǎn),這也許是她那排小牙很有點(diǎn)少女的豐神的緣故。她的眼睛還是完全的孩子氣,閃亮,閃亮的,說不出是靈敏,還是秀媚。維杉呆呆地想一個女孩子在成人的邊沿真像一個緋紅的剛成熟的桃子。
孫家的孩子毫不客氣地過來催她說:“你哪里懂得切西瓜,讓我來吧!”
“對了,芝妹,讓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著她。
“爹爹,他們又打伙著來麻煩我?!彼岷偷貑舅?/p>
“真丟臉,現(xiàn)時的女孩子還要爹爹保護(hù)么?”他們父子倆對看著笑了一笑,他拉著他的女兒過來坐下問維杉說:“你看她還是進(jìn)國內(nèi)的大學(xué)好,還是送出洋進(jìn)外國的大學(xué)好?”
“什么?這么小就預(yù)備進(jìn)大學(xué)?”
“還有兩年?!敝ハ却饝?yīng)出來,“其實(shí)只是一年半,因?yàn)槲夷昙倮锉憧梢酝辏堑屛页鲅?,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說是不是?”她望著她的爹。
“小鳥長大了翅膀,就想飛!”
“不,爹,那是大鳥把他們推出巢去學(xué)飛!”他們父子倆又交換了一個微笑。這次她爹輕輕地?fù)嶂氖直?,她把臉湊在她爹的肩邊?/p>
兩個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會兒西瓜,小孫頂著盤子走到芝前邊屈下一膝,頑皮地笑著說:“這西夏進(jìn)貢的瓜,請公主娘娘嘗一塊!”
她笑了起來拈了一塊又向她爹說:“爹看他們夠多皮?”
“萬歲爺,您的御口也嘗一塊!”
“玩,不先請客人,豈有此理!”少朗拿出父親樣子來。
“這位外邦的貴客,失敬了!”沅遞了一塊過來給維杉,又張羅著碟子。
維杉又覺著不自在——不自然!說老了他不算老,也實(shí)在不老??墒悄贻p?他也不能算是年輕,尤其是遇著這群小伙子。真是沒有辦法!他不知為什么覺得窘極了。
此后他們說些什么他不記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談了一些小孩子在國外進(jìn)大學(xué)的問題。他好像比較贊成國外大學(xué),雖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點(diǎn)和弊病,他嫌國內(nèi)學(xué)生的生活太枯干,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也說,“成人以后看外國比較有尺寸,不過我們并不是送好些小學(xué)生出去,替國家做檢查員的。我們只要我們的孩子得著我們自己給不了他們的東西。既然承認(rèn)我們有給不了他們的一些東西,還不如早些送他們出去自由地享用他們年輕人應(yīng)得的權(quán)利——活潑的生活。奇怪,真的連這一點(diǎn)子我們常常都給不了他們,不要講別的了?!?/p>
“我們”和“他們”!維杉好像在他們中間劃出一條界線,分明地分成兩組,把他自己分在前輩的一邊。他羨慕有許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輕,他雖然分了界線卻仍覺得四不像——窘,對了,真窘!芝看著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議論,他又不自在到萬分,拿起帽子告訴少朗他一定得走了?!坝幸稽c(diǎn)事情要趕著做?!彼致牭缴倮收f什么“真可借,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飯的”。他覺著自己好笑,嘴里卻說:“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币贿吢仵獬鲈鹤觼怼蓚€孩子推著挽著芝跟了出來送客。到維杉邁上了洋車后,他回頭看大門口那三個活龍般年輕的孩子站在門檻上笑,尤其是她,略歪著頭笑,露著那一排小牙。
又過了兩三天的下午,維杉又到少朗那里閑聊,那時已經(jīng)差不多七點(diǎn)多鐘,太陽已經(jīng)下去了好一會兒,只留下滿天的斑斑的紅霞。他剛到門口已經(jīng)聽到院子里的笑聲。他跨進(jìn)西院的月門,只看到小孫和芝在爭著拉天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