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文集》一至四卷在2004年刊行以后,沈志佳博士又繼續(xù)搜集了我的其他文字,擇其可以與大陸讀者見面的,編成第五至第十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不辭煩難,在條件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續(xù)刊這六卷新的《文集》,其敬業(yè)的精神是令人感動的。讓我再一次對沈博士和出版社表示我的最誠摯的感謝。
我的專業(yè)是歷史學研究,所以這六卷所收的論文仍然貫穿著史學的觀點。但是就所涉及的范圍而言,這六卷則比前四卷要廣闊得多。整體地說,在我的思考和研究中,中國文化傳統(tǒng)怎樣在西方現(xiàn)代文化挑戰(zhàn)之下重新建立自己的現(xiàn)代身份(modern identity),一直是重點之一。這當然是清末,特別是五四以來,中國知識人的共同問題,然而始終得不到明確的答案。我也不過是千千萬萬尋找答案者之一而已,這六卷新文集中保存了一些我的尋找的印跡。
后六卷與前四卷一樣,也包括了早期到近期的文字。最近的包括一篇未發(fā)表過的新稿(討論錢謙益的“詩史”觀念,收在第九卷),最早的則是我在香港新亞書院求學時期的“少作”(收在第六卷和第七卷)。這里只想對這些“少作”略作交代。我受了五四思潮的影響,雖然已決定投入中國史的專業(yè),但對于西方近代的文化史和思想史同樣抱著濃厚的興趣。我當時已不能接受任何抽象的歷史公式,更不承認西方史的階段劃分可以為中國史研究提供典型的模式。然而我深信西方的歷史與思想不失為一個重要的參照系統(tǒng),使我更易于在比較的觀點下探索中國文化和歷史的特性。同時,對于五四時代所接受的西方近代文化主流中的一些基本價值,如容忍、理性、自由、平等、民主、法制、人權等,我也抱著肯定的態(tài)度。這些價值,當時也被公認為普世性的,1948年聯(lián)合國的《人權宣言》便是明證?;谶@一認識,我在 1950年至1955年這幾年間,曾努力閱讀這方面的西文著作。《文集》卷六、卷七所收的“少作”便是在這一心態(tài)下寫成的。
這些“少作”只是我早年學習的紀錄,久已置于高閣。但1983年,在臺北友人一再鼓勵之下,我覺得盛情難卻,曾由漢新出版社重印過一次。沈志佳博士這次提議將它們收入《文集》,我本來是很猶豫的。但是她認為這些“少作”畢竟代表了我寫作生涯中的一個階段,從《文集》編輯的角度說,仍是一個不宜缺少的環(huán)節(jié)。我終于接受了她的判斷。這次印行,我自己并沒有時間做任何修訂。不過出版社方面根據(jù)既定的編輯原則,曾作了一些必要的處理,基本上仍是尊重原作的,僅僅減少了一些文句而無所增改。我很感謝出版社的苦心與好意。對于西方史的參照功能和起源于西方但已成為普世性的現(xiàn)代價值,我至今仍然深信不疑。這也是我讓這些“少作”再度刊布的唯一理由。
余英時 2006年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