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迄今依舊記得我初中的一位女同學,美麗溫婉,有著一根粗黑的麻花辮。也許僅僅因為父母來自于省城,而比我們在心靈和情感上早熟了幾天。在一次整風運動中,她被她的閨中密友——我們另一個女同學告發(fā),說她親口說過她喜歡看某個男生的水汪汪的眼睛,還時常夢見那個男生。
那個女生大義凜然的檢舉,換來了我們所有同學的哄堂大笑。我看見這位清純的女同學在瞬間的驚愕之后,突然恍若雷擊般面色蒼白,又瞬間血脈賁張面紅耳赤,埋首于桌子下嚎啕大哭起來。她的哭聲仿佛一個被捉奸的嫠婦般蒼涼絕望,令也在開始懵懂暗戀的我輩少年寒徹骨肉。一個十三歲的少女就這樣在心靈刻下了恥辱的紅字,她再也無法在這個學校生存下去,她的家人只好讓她退學,寄養(yǎng)到武漢的親戚家去,以后早早地結(jié)婚,成了一個賣早點的主婦。美麗紅顏和單純青春皆過早褪去,誰敢再寄望于童真的友誼?
背叛、告發(fā)、出賣甚至故意互設陷阱,這是我從童年開始就要防不勝防的世道。是怎樣的祖國才要她的孩子,在本該稚嫩的年代,便要學習如此殘忍的生存。我在今日之社會猶能時時處處感到的不安和危機,其實多數(shù)都是早在孩提時就被教育形成的陰謀和險惡。
八
我的記憶在穿越1976年之前的時光隧道時,總是彌漫著揮之不去的血腥。
記得八歲左右的我,在經(jīng)過汪營區(qū)公所的黃昏庭院時,突然看見幾個鎮(zhèn)民將一個農(nóng)民反剪雙手,背吊在一棵梨樹上。那時梨花初放,空氣香軟,而這個農(nóng)民的慘叫卻響徹云霄。捆綁他的繩索越過樹枝牽扯在另一個男人的手上,那些人每吼一聲“你還不說”,就把繩子拉一次,農(nóng)民的腳離地便高一分,反吊的手臂的撕裂之痛便要加劇一分。
那個農(nóng)民完全懸掛在花叢之中,他汗如雨下,面色慘白如梨花,他痛苦掙扎的顫抖哀求搖落了一地芳馨……我怔怔地呆望著這一畫面,至今也無法理喻那需要怎樣殘忍的力量,才能夠?qū)⒁粋€素昧平生的人,反綁著拉向高空。
當我成為一個警察之后,一個老警察津津樂道地告誡我——這樣的反綁懸吊審訊,一般不能超過半個小時,否則嫌犯的手臂就會終身殘廢。我面對他善意的預告毛骨悚然,我再次想起我童年的記憶,想起若干年來人類總結(jié)得來的這些經(jīng)驗,內(nèi)心暗自寒戰(zhàn)不已。
但是這樣的刑訊真的結(jié)束了嗎?1988年在特區(qū)的某個派出所,我再次因為協(xié)助辦案而不得不面對又一類似場景。那個很有經(jīng)驗的所長,用一副生鐵打就的“土拷”,將一個嫌犯以“蘇秦背劍”的方式掛了起來——一只手從肩向下,另一只自腰背向上,強行串聯(lián)在一起。嫌犯被罰跪在地上,所長讓我監(jiān)視。初入道的我難以干預,只能眼看著那個嫌犯即將暈厥,再去喊所長來松拷,然后再將他雙手換一個方位繼續(xù)掛上。
我并非一個天性殘忍的人,我何以也能面對這樣的事件,雖然心有惻隱,但卻熟視無睹呢?在以后我也淪為囚徒之時,我常常對此反省,我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打小所接受的殘酷訓練,已經(jīng)將心靈磨出了一層老繭。這種無情的厚繭,正在逐日蒙蔽我們的天良,使我們對人類的痛楚漸趨麻木。
另一方面,我們內(nèi)心的怯懦大于殘存的悲憫,我們沒有勇氣和能力去改變那些習以為常的制度。在面對刑訊的哀號之時,我不敢去制止,是對其時我身上的制服的屈服。一件衣服約定俗成地遮蔽了我的良知,它短暫地使我認同了它的法力。于是,當某天另一個穿著同樣制服的曾經(jīng)的同行,將電警棍擊向我的腦門時,我自然無話可說——我和他同樣沒有私仇,只是類似的教育驅(qū)使他以我為寇仇。
那個隱身在無數(shù)殘忍背后的教主又是誰呢?是紀傳體史書中那些代代相傳的酷吏嗎?還是我們民族文化傳統(tǒng)之中天生包含這樣一種殘忍的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