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看看登記出診的單子:“狄恩,湯姆生院子,三號,老狗生病?!?/p>
德祿鎮(zhèn)這一類的院子很多,事實上,就是小街,像狄更斯小說中的小街。三號是在小街盡頭,好像不久就要倒了的樣子。
當(dāng)我敲門的時候,門板剝落的油漆不住地跳動。一個小個子白頭發(fā)的老人來應(yīng)門。他的臉上布滿皺紋,不過一雙眼睛倒很有神。身上的衣服也是補丁百衲的。
“我是來給您的狗看病的。”我說。老人笑了。
“先生,我很高興您來,我很為那老家伙發(fā)愁。請進(jìn),請!”
他帶我到一間狹小的客廳:“我現(xiàn)在就一個人住,先妻一年前過世了。她平日最愛這只老狗?!?/p>
貧窮的證據(jù)處處可見。破爛的家具,無火的壁爐,壁紙破裂斑駁,空中還有股霉味,老人的正餐正攤在桌上,一丁點咸肉,兩三個山芋,一杯茶。這就是靠老年救濟(jì)金式的生活。
屋角,躺在毯子上的,就是我的病人。它從前一定是只大而強壯的狗。不過現(xiàn)在,年老的痕跡顯在它花白的毛上,顯在它無光彩的眼珠上。它靜靜地瞅著我,毫無敵意。
“狄恩先生,它很老了吧?”
“可不是,14歲了喲!不過它一直像只小狗似的到處跑呀跳呀,直到幾個星期前才停的。真是一只了不起的好狗,一生從未咬過人。孩子們隨便怎么捉弄它,它都不冒火。它如今是我惟一的朋友了,我希望您能很快地讓它好起來?!?/p>
“狄恩先生,它肯吃東西嗎?”
“一點兒也不吃,這實在很奇怪,想想它從前多能吃!吃飯的時候它老是坐在我旁邊,把頭放在我膝上,不過最近它不這么做了。”
我看著這狗,心里越來越不平靜。它的肚子鼓得好大,流露真相的痛苦已經(jīng)很明顯了,呼吸困難,嘴唇抖索,眼神是那么焦急,無可奈何。
當(dāng)它的主人說話的時候,它的尾巴在毯子上動了兩下,發(fā)白的老眼暫時表現(xiàn)了一點點興趣,不過,很快就消失了,又是一副空白的無可奈何的眼神。
我小心翼翼地摸它的腹部,腹部有水?!皝?,老朋友,翻過來看看。”我慢慢地把它翻過來,剛翻過來,它就痛得痙攣了,哀求地看著我。如今病因是太明顯了。
在它瘦弱的腹肌下,我摸到一大團(tuán)硬塊,非常之大,很明顯已經(jīng)無法開刀割除了。我一面輕撫著老狗的頭,一面整理著我的思緒。實在很難開口。
“它還會病很久嗎?”老人問我。一聽到這親愛的聲音,咚咚,狗尾巴又在毯子上敲了兩下,“每天我做些瑣事的時候,沒有它跟著我腳前腳后轉(zhuǎn),可真是難受呀!”
“狄恩先生,真對不起,恐怕事情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您看到那一大塊腫塊嗎?是因為里邊長了東西?!?/p>
“你是說……癌?”老人軟弱地問。
“我怕是的,已經(jīng)蔓延得太廣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法子了。我真希望有什么方法我可以為它做點什么,可是沒有辦法?!?/p>
老人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他的嘴唇直抖:“它要死了!”
我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我們實在不能讓它這個樣子自生自滅,是不是?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夠痛苦了,不久情況還會更壞。您不覺得最仁慈的辦法是讓它就此安眠?它的一生也算得上長壽多福的。您說是不是?”我一向做事都是力求明快,實事求是??墒?,今天,這些道理聽起來好空洞。
老人靜默良久,然后他說:“請等一下。”于是他跪在狗旁邊,什么也不說,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摸著狗頭上的花白老毛。靜寂中,只聽到狗尾巴“咚咚咚”地敲在毯子上。
老人跪在那兒好大會工夫。我就站在這間沒有歡樂的房間里,把墻上褪色的圖畫、破裂的窗簾、彈簧斷了的椅子都看在眼里。
終于,老人掙扎著站起來了,干咽了一兩次,然后他啞著嗓子說話了,眼睛也不看我:“好吧,你現(xiàn)在就做嗎?”
我把針筒灌滿,一面跟老人說:“您不用擔(dān)心,這是絕對沒有痛苦的。只是過量的麻醉劑而已,是讓它有個輕松的了結(ji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