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他從未上岸

文_謝勝瑜

我不曾留意《海上鋼琴師》這部電影是哪年拍攝的，我只記得兩個多小時里，我的靈魂仿佛搭上了一艘音樂的船，一艘精神的船，來到了廣闊無邊的靜夜中的水域。

沒有父母，沒有出生證明，也沒有名字，他被遺棄在鋼琴上。然后，船上的鏟煤工撿到了他，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1900。

小小的1900把臉貼在船窗上，看海水蔚藍，看岸在遠方，雙腳卻忠于內(nèi)心，不曾離開過他的生命誕生地——維吉尼亞號一步。

在1900剛剛8歲那年，收養(yǎng)他的鏟煤工意外死亡。就在牧師把鏟煤工的尸體拋入大海的時候，有一種聲音吸引了1900。1900朝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問大人這是什么，他得到的回答是兩個字：“音樂。”

有一天，船上的人都睡熟了，卻突然被鋼琴聲吵醒。滿船的人走向鋼琴，發(fā)現(xiàn)一個小孩坐在鋼琴凳上彈著無譜的樂曲。船長告訴他說：“1900，你不可以彈琴，這不合規(guī)矩。”

年幼的他回答：“規(guī)矩全都滾蛋。”

或許正是因為1900的不諳世事、無視規(guī)矩，他才能在音樂里成長、沉醉，并成為船上無可取代的鋼琴演奏師。無數(shù)男女在他的旋律里縱情歡樂，水樣流淌的琴音里嬰兒在母親懷里吮吸乳汁，而他則在自己的鋼琴聲里神游世界。

船在美國靠岸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在為自由女神而歡呼雀躍。有人問1900：“你為什么不上岸？你就上一次岸，好不好？親眼看看這花花世界，在岸上，你會大紅大紫，會發(fā)財，會住豪宅、娶老婆。”

大紅大紫、發(fā)財、豪宅、老婆，這么多的好處，無數(shù)人心向往之，可1900卻不為所動：“陸上的人喜歡追根究底，虛度了許多時光。冬天憂慮夏天的遲來，夏天擔心冬天將至，所以他們不停地到處走，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四季如春的舒服的地方，我并不羨慕。”

1900近乎愚頑的回答，讓我在剎那間淚流滿面。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已經(jīng)長眠于地下的父親。父親是一個不知鋼琴為何物的莊稼人，卻和1900一樣有著獨一無二的生命琴音和承載他軀體的心靈船只。記得我又一次出遠門的時候，父親攔在我面前，對我說：“外面太大，太不容易，你要小心。”一生與世無爭的父親用擔憂的眼神望著我，仿佛我就要去服刑。但我跟父親不一樣，我喜歡那種走在路上的感覺，喜歡那種從熟悉走向未知和新鮮的感覺。為了不待在一個地方發(fā)霉，我一次次被某種虛無牽引著越走越遠。雖然一次次為現(xiàn)實所傷，一回回感到疲憊，但每次回到家，當我用一雙自以為經(jīng)了風雨見了世面的眼睛盯著父親粗糲的臉和有些臟亂的灰白頭發(fā)時，心里還是覺得父親活得不值。要知道，年過古稀的父親竟然從來沒有走出過縣城！

我一直覺得自己只是一顆游離于父親之外的精子，因為在他有生之年我從未真正理解過他，就像很多人不理解和舊船一起炸飛的1900。我根本就不知道，船是1900的全部世界，父親生活的村子也是他的全部世界！他在他的世界里娶妻生子，耕種生息，漫步閑談，生活已經(jīng)足夠豐富，心里已經(jīng)裝得滿滿的了。就這樣，父親在他熱愛的村子里做著自己的國王，直到臥床病危。那一段是我們家最喧鬧的日子。全村一百六七十戶人家當家主事的，無論男女，都來到父親床前，問父親吃了些什么沒有，精神比昨日好些了沒有。他們把東西交到母親手里，把錢塞在父親掌心里，然后在火盆邊坐下來，聊些家長里短。這般人來人往的情形，讓看多了人情冷漠的我感到溫暖而又陌生。就像想不通父親為什么從來不愿離開村子一樣，我想不透病床上的父親是靠什么聚攏了這么多人——現(xiàn)在我知道，父親從沒走出過的老家村落就是他的維吉尼亞號！原來，每一個人的靈魂都有它棲息的地方，一個人也只有找到靈魂棲息的地方，他的一生才會過得安寧、自得，才會真正快樂。我終于明白了老家村落對于父親的意義，也知道了父親這一生活得多明白，多愜意，又是多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