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細說關系(1)
直觀地說,關系就是可以辦事的熟人,凡是可以辦事的熟人就是關系。這樣說,最好理解,不過要參悟透內(nèi)涵,還須進一步揭示。我們從熟人說起。
在中國,熟人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名詞,但若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給出個定義,倒頗費周章。
“生”“熟”和“不熟”
孔子云:民以食為天。中國的漢民族是個講吃的民族,“吃”的體驗是評價世間萬物的原型,以致“生”“熟”二字廣泛使用,浸透了人際關系。
什么是“生”,什么是“熟”?若用現(xiàn)代語言解讀,是將人際交往比作烹飪,“熟”就是頻繁交往,“生”就是很少交往。所謂熟人,就是自己密切交往的人,生人就是沒交往的人。當然要注意,熟人的反義詞并不是生人。生人是指陌生人,即完全不認識的人。熟人的反義詞是“不熟”的人,是肯定認識但是交往不多的人?!拔腋皇臁边@句話的意思,是我跟他認識,但交往不多。生、不熟、熟悉,是三個層次。嚴格意義的熟人,只是面對面交往人群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來往密切、常常相互幫忙的那一部分。所以,熟人是有頻繁交往的人。
熟人和關系大體上是同義詞。熟人即關系,關系即熟人。這樣說,事實上大致不錯。交往和利益互動,是很關鍵的要素,是“不熟”的人演進為熟人的要點?!安皇臁钡娜伺c熟人之間并沒有截然界限,要看利益交往行為的頻率。只要帶有利益互動,熟人背后的人情交換程序自然就會啟動,“不熟”的人也可以轉化為熟人。
面對面的“初級群體”
為了深入理解“熟人”含義,這里不妨借用社會學的“初級群體”概念。初級群體(Primary group)是指由面對面交往方式維持的群體。“初級”二字特指面對面的交往,即通過身體感官直接接觸的交往。它不同于另一類依靠符號、文字、文件、制度等抽象載體凝結的群體,后者叫做“次級群體”,譬如國家、政府、大型社團、協(xié)會和互聯(lián)網(wǎng)。
前現(xiàn)代的社區(qū)大多是初級群體,靠面對面維持運作,譬如一個村莊、一個街坊、一個衙門、一個朋友圈子、一個幫會山堂等等。面對面是前現(xiàn)代社會的世界性結構力,抽掉這個因素,傳統(tǒng)的組織體系肯定瓦解。面對面是傳統(tǒng)組織的基石。不見面,便無法合作;不合作,便沒有社會群體,便沒有任何實際活動。在古代,不見面的抽象合作基本不存在,即便是今日,“見個面、吃頓飯”仍然是合作的流行方式,是制度程序和市場經(jīng)濟的補充。假若與陌生人合作,就心里不踏實。與之相反,現(xiàn)代團體的屬性反而與見面無關,它依靠抽象符號譬如法規(guī)、章程、文件、合同、互聯(lián)網(wǎng)絡等從事合作。這些文本與法律和制度程序背景融為一體,一旦發(fā)生爭議,可以由法律強制力來規(guī)范多邊利益關系,而不需要見面來解決問題。盡管見面還是一種從屬的交往方式,但已經(jīng)不能當作一種心理保障和信用體系,現(xiàn)代騙子也可以利用面對面的方式進行欺詐。
關系或關系網(wǎng)的性質屬于初級群體,就此點而論,它是一種前現(xiàn)代組織。
四、細說關系(1)
熟人不止于熟,弦外之音是辦事
在一些方言區(qū),“熟”與“認識”,二者總是混用,畢竟關系學是世俗社會的產(chǎn)物而不是學院派的產(chǎn)物,嚴謹不是它的性格。比如說,“機關里我有熟人”“機關里我人頭熟”以及“機關里我認識人”,這三句話意思相通。海南話還有一個說法:“懂人”——“機關里我懂人”。所謂“認識”,當然不只是知曉姓名那么簡單,其實就是熟悉。每日上街買東西,固然與售貨員、攤販認識,那也不算熟人。因為大家屬買賣關系,由市場規(guī)則決定,不由人情決定,這就不符合熟人的要件。
熟人的要件,是在人情交易規(guī)則、相互委托行動上互相認同——你是我的關系,我是你的關系,然后能開啟運作,走人情、辦事情。至于事情,則因人而異,世道太平的時候要特權,不太平的時候要謀生。并非所有親戚、同鄉(xiāng)、同學、鄰居都是熟人,都是關系戶,這要看相互之間有無利益往來。沒有利益往來,辦不成事,或不肯幫忙辦事,是親戚、同學、同鄉(xiāng)也不叫熟人,不算作關系。中國有一句民諺:“遠親不如近鄰”,就是寫照,因為血緣隔得遠,或住地隔得遠,八竿子打不著,不如近鄰那么親密,平時有照應。照此類推,豈止遠親不如近鄰,近親也可能不如近鄰,親哥哥不一定比鄰居好使,特別當兄弟為財產(chǎn)大打出手的時候,反倒不如遠親近鄰。這蘊含一個道理,交往比血緣重要。說到這里,讀者可能疑惑,不是說傳統(tǒng)的家族薪火相傳最要緊嗎?怎么變成私人交往比家族關系更要緊了?這就是文化演變史的關鍵。其實,關系網(wǎng)代表的江湖文化早已完成了對古典家族文化的顛覆,價值中心已經(jīng)從家族轉移到個人。
但是,變遷沒有止境。過去一百年還在嘮叨“遠親不如近鄰”,今天又過時了。近年,傳統(tǒng)民居大院普遍被高層公寓替代,各家各戶鐵門一關,來往就少了,有人搬進新家三年,對門鄰居一概不知,也沒興趣打聽。當代公寓的鄰居們很少在樓內(nèi)串門,反倒與城市遠處朋友們經(jīng)常來往,遇著事情也相互照應。這個變化,于是推翻了“遠親不如近鄰”的定論,反而更凸顯熟人概念的本質,不是血緣不是地緣,而是利益互動,是需要時相互幫忙。而原先被重視的血緣和地緣,只不過是近代生活的依托。
關系的精髓是傳導,這是它立足之本
由于“熟人”的說法有歧義,所以日常慣例說法慢慢集中于關系上面。“關系”二字,更加精確、凝練,而且干脆直奔主題——就是能辦事,免得與一般點頭之交混淆。認識是認識,關系是關系。率直是時代的主題,有利于大家交易費用的降低,譬如,稱呼當官的,連“長”字都省了,直接稱某局、某處。級別是官場文化的本質,多稱一個“長”字顯得啰唆和浪費。
關系的精髓是什么呢?如果國人要把“關系”譯成外文給外國人解釋,是意譯而非音譯,就碰上概念內(nèi)涵問題。有一次,筆者請教一位在美國講授英美文學的華裔教授,“關系”二字可否譯成Relation?他做了出乎意料的回答:“Relation只代表關系的字面含義,更傳神的譯法是Connection?!弊髡哳D覺醍醐灌頂,英文Connection是聯(lián)結、銜接、接駁的意思,這恰是關系在江湖語境中的準確含義——一個人聯(lián)結到另一人,就像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頁的“鏈接”。有時用英文解釋中文名詞,反倒比中文還管用。黃仁宇在《關系萬千重》中有時將“關系”音譯為Guanxi,當外來語使用,意指某種半合法、半非法的灰色行為。兩相比較,仍感意譯Connection更傳神,對國人反思“關系”有所裨益。
四、細說關系(1)
關系的濫觴
“關系”二字在中國耳熟能詳,涵義幾乎融進骨子里,可以脫口而出,不假思索。然而這種說法,濫觴于何時呢?
“搞關系”一詞的大量涌現(xiàn)和流行,是20世紀以后的事情。此前,關系的說法在文獻中幾乎沒有。也就是說,那時的“關系”二字是漢語“關系”的本義,即聯(lián)系,而不是“搞關系”。當然,嚴格地說來,沒有“關系”的說法不等于沒有搞關系的事實。搞關系、走后門現(xiàn)象在中國歷史上由來已久,為中國文化與生俱來,只不過在其萌芽時期未被概括為抽象的“關系”,而是用各種帶有親情色彩的稱謂表示“關系”,譬如,“親戚”“朋友”“叔伯兄弟”“同窗”“門生”“老鄉(xiāng)”“表親”等等,未將包含“搞關系”“走后門”等內(nèi)涵的眾體提煉成一個統(tǒng)一的符號。未提煉,也說明“搞關系”尚未流行,尚未平民化、制度化?!瓣P系”一詞走向前臺開始流行,并不僅是一個語言現(xiàn)象,更是一個慣例制度的崛起。這種抽象提煉過程,明顯增強了一種冰冷的色彩,不再談親情、友情、學誼,毅然決然地抽掉溫情的面紗,將利害關系赤裸地凸顯在眼前:是親戚、朋友、同學……那又怎樣?大家在此一律平等,都是“關系”,是相互利用的對象而已。當然,這只是價值蛻變的內(nèi)心獨白,并不排斥嘴巴上“咱倆誰跟誰”的曲意逢迎和逢場作戲。
在清朝以前的文獻中,沒有今日意義上的“關系”這個詞匯。那時的關系,都是其原始語義,即聯(lián)系,而不是指走后門的熟人。在古代文獻中,第一次或較早地出現(xiàn)“關系”這種說法,是清末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全書僅在第二回出現(xiàn)過一次,不過不在正文,而是在對“過班”這一臺詞的注釋。原文總共九個字:“過班:過通關系而升官。”此“關系”,即今日關系之雛形。
自20世紀以后,“關系”在文獻及口語中的使用頻率日漸提高,曾一度在20世紀中后期“文革”中達到頂峰,并一直延續(xù)至今。在今天,關系概念是人所共知。在日??谡Z中,托熟人、走后門含義已經(jīng)超過原始語義上升為第一含義,在托人辦事中誰都不會誤解它的意思。而它的原始語義即“聯(lián)系”的含義,則萎縮為一種書面語言,基本局限在學術和政治文本里。
四、細說關系(1)
關系何以稱“關系”?
關系作為一種特指的符號,具有特殊的生成結構。
從符號學看,符號的“所指”是內(nèi)容問題,應該是針對已存在的客觀事實。但符號的“能指”,即符號名稱的選擇帶有偶然性。為什么選擇“關系”來稱呼關系,而不是其他?是誰選擇了“關系”稱呼?為什么在特定的時機選定和流行“關系”這一稱呼?這要歸結到近代社會的移民性質與社會主義語言文化的交叉。
依托移民遷徙的江湖秩序,其組織模式的發(fā)展和繁榮,通過對大眾文化和行為規(guī)范的滲透,在20世紀積累了豐富的小傳統(tǒng)底蘊,至此時需要進一步改造、整合和規(guī)范,需要用新概念和新符號來加以提煉和標識,以利于慣例制度的進一步提升。對新符號和新概念的需求是必然的,但選擇什么樣的符號則是偶然的。因之,這一時代出現(xiàn)的新符號就不可避免地打下了當代的烙印。
關系名稱的認同、流行和時尚化,與集體主義體制的話語習慣有關,與集體主義的精神無關,僅僅是一個話語習慣而已。盡管,早在清末就有“關系”的零星叫法,但并不流行,不成為大家認同的主流話語。《官場現(xiàn)形記》只是“關系”說法的星星之火,“關系”說法的真正燎原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
新中國成立后,在計劃經(jīng)濟和集體主義的組織體制下,所有工、農(nóng)、商、學、兵、政、干……都要填寫人事檔案。標準檔案格式都有“主要社會關系”一欄,要求填寫近親和密友。每個人從上小學開始到進入工作單位,填寫的表格不下百份,每份都有“主要社會關系”。
另一方面,比照一下,“主要社會關系”在老百姓的世俗眼光里都是些什么人呢?很顯然,就是那些來往密切的人、相互有照應的人、生活上相互幫忙的人、有重大事情發(fā)生時靠得住的人——三姑六舅、七大姑八大姨、老同學、老哥們兒,這些人似乎就是“主要社會關系”了。幾十年來,大家一面不停填社會關系表,另一面也不停托社會關系辦事,久而久之如巴甫洛夫條件反射學說所言,就像馬戲團馴猴那樣,建立了條件反射。托關系的人就是檔案上的人,“主要社會關系”,或簡稱“關系”,就是那些走后門對象的統(tǒng)稱了。習慣改變了人們的語言,把所有能走后門的人通稱為“關系”,“關系”就這樣進入主流話語。
從“熟人”到“關系”,并不是換個說法那么簡單,它標志關系網(wǎng)操作從經(jīng)驗進入理性的高級階段。以前各種稱謂諸如親戚、老鄉(xiāng)、熟人、同學、師生、同事等等,都被冠以一個相同名稱,包容在這一個共同概念之下,被同等看待?;蛘哒f,被抽象出共同的價值。原本在古典社會中,親戚、老鄉(xiāng)、師生等所具有的親疏、情義、輕重、等級的諸種價值被輕飄飄一筆勾銷。這就像砍一棵樹做木棍,所有的枝葉都削掉,只剩下光禿禿的主干。所謂關系,無非是可以托辦事的熟人,無所謂親不親、友不友,有用即可。白貓黑貓,能辦事的就是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