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他把目光移到里屋兒媳的身上,泄?jié)M陽光的屋子里兒媳干活的表情近乎專注,一點(diǎn)也沒讓他打擾,豐潤的臉上染著太陽的色澤,屋子里的薰草香濃濃地包裹著她,讓人覺得她的生命是那么的可愛,一點(diǎn)也不比兒子輕賤到哪里。東家莊地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三房松枝,兒媳眼里有松枝一樣的水狀的東西,她要是哼曲兒說不定也能哼出一山的野風(fēng)花香。這一刻他眼里禁不住多了東西,那是近似于憐愛的父親般的關(guān)懷和溫暖。對于兒媳燈芯,他忽然就心軟了,濕了。
事實(shí)上自從兒媳拿著算盤在各場上奔走時(shí),這東西就開始有了。他從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證實(shí)了他對兒媳的猜想,她是要跟管家六根斗法兒哩。兒媳的這個(gè)舉動盡管幼稚得接近于魯莽,但還是給了他某種希望。有時(shí)心里不免要替兒媳隱隱擔(dān)憂,難道他不知道管家六根在做甚么,難道多收了菜子就一定能多榨油?兒媳畢竟是女人呀,管家六根能騎到自個(gè)頭上還怕她不成?這么想著他把目光又轉(zhuǎn)到兒子身上,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于他了。
東家莊地最后果決地?fù)u了搖頭,在下河院所有的人當(dāng)中,他是最不愿想管家六根的。
13
冬季眨眼就到了。
一場鋪天蓋地的雪在夜間落下來,次日早起,一眼的白耀過來,世界凝固成一片。溝里的白跟后山不同,后山長滿了松,雪落下后立刻讓高大的松化成了碎片,那白是一點(diǎn)一滴的,連不成片的,倒像是松掛了彩,或是戴了孝,世界在眼里凄涼得很。溝里的白竟是茫茫無顧的,山不見了,溝不見了,河不見了,世界連成一片,皚皚白雪蓋住了一切,天地頓然純凈一氣,找不見一絲兒瑕玭。那白是透心的白,是煞人的白,是叫人喘不過氣的白。
燈芯穿了棉襖,戴了棉手套,拿把掃帚,摻在掃雪的人當(dāng)中。二尺厚的白雪帶給下河院一片忙亂,雪是要掃的,房上的掃地下,地上的掃堆拉出去。東家莊地是不容許院里有一把雪的。厚厚的白雪看起來壯美,掃起來卻相當(dāng)費(fèi)勁,不多時(shí),燈芯就累得喘不過氣。停下掃把,忽然就覺好日子不是蹲著過的,它能蹲掉人的力氣。
雪一落,溝里就要生火了。一時(shí)間,溝里人家吆了驢車,來下河院拉煤。
在溝里,下河院就是一切,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沒一樣它不備著,沒一樣它不為溝里人操心著。
煤是早備好的,南山的煤窯早早就把一溝過冬的煤送來了,不僅備好,還抹成了煤塊。溝里人只需按自家要的數(shù)拉了去燒,帳記著,等來年菜子收了一并算。因了管家六根要榨油,這道活計(jì)每年都由東家莊地親自做,還未落雪,他便將各家的帳簿訂好了。
煤在后院里碼放,后院還開了西門,平日鎖著,這些日子便由驢車進(jìn)出。東家莊地一大早就站在后院里,穿著燈芯新做的棉襖,戴一頂棉氈帽,統(tǒng)著手。他的樣子不像個(gè)東家,倒像是這院的大管家。從早起他就吆喝到了現(xiàn)在,這些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東西絆倒腳也不知挪一下,煤塊上落滿了積雪,卻沒人去掃,只得親自拿了掃帚掃。
燈芯吃完早飯也趕了過來,知道人手少,便穿了一身干活的衣裳。見公公正在掃雪,忙過去要了掃帚。邊掃邊跟公公說話。一進(jìn)了冬天,公公跟她突然隨和起來,有時(shí)還冷不丁冒出一兩句玩笑,反把燈芯弄得尷尬。燈芯這才想公公原本不是個(gè)古板的人,言語里卻也能透出不少鮮活的樂趣。掃完雪,又?jǐn)[順東西,拉煤的驢車便從西門進(jìn)來了。
這一天過得非常的緊湊,公公在一邊寫票,燈芯在煤垛上付煤。碰上人手少的人家,燈芯便要幫著裝車,碼煤,樣子非常利落。溝里人的贊嘆便像雪融化后的水氣在后院蕩漾開來,聽到這些溢美之詞,東家莊地會不時(shí)地停下手中的活,沖兒媳望上一眼,目光里溢出贊許和默認(rèn)。如果不是中醫(yī)李三慢,這一天應(yīng)該是個(gè)很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