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莊地看上去氣色稍稍好了些,他正在抽水煙,丫頭蔥兒站邊上侍候。東家莊地的這個愛好也是管家六根帶來的,以前他不抽,勞作乏困的時候,他躺老婆邊上聽曲兒。當然是三房松枝。三房松枝是個很會哼曲兒的女人,山曲兒從她鼻孔哼出來,就裹了一股清爽爽的山風,仿佛人到了山林中,耳邊有盈盈的松濤,有啾啾的鳥鳴,還有一股山花爛熳的味道。到現(xiàn)在,東家莊地閉上眼,耳邊還是那山泉般叮叮咚咚別有味兒的曲兒:風來了,雨來了,房上的米米兒就刮掉了。媽,媽,給我個篩篩兒我端上,給我個簸箕兒我背上……
去了,一切都去了。那如風如歌的曲兒,那有著鳥一樣嗓子的人兒,都成了讓霜露打掉的油菜花,夭折在某個寒冷的日子了。莊地縱是再想,也不可能把那埋葬掉的日子重新翻騰出來。
東家莊地現(xiàn)在喜歡抽煙。
端坐在方桌邊雕花椅子上的莊地一邊聽管家六根說話一邊沒忘了抽煙,靈巧的手指在煙壺里熟稔地捻著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是優(yōu)雅。丫頭蔥兒劃著洋火,燃起的火苗迅速對到煙嘴上,聽他長長地一吸,煙壺里的水便發(fā)出悅耳的咕嘟兒聲。
管家六根站邊上將打碾的事說了,莊地問今年能收幾成,管家六根報了數(shù)字,這數(shù)字讓東家莊地滿意,遂說,家里家外你就多操點心,該怎么給佃戶分還怎么分,豐收了就該讓全溝人高興。
管家六根點頭說是,他本想再問一聲二拐子的事。日前他得到消息,被東家莊地打發(fā)到南山煤窯的二拐子不好好干活,還打著奶媽仁順嫂的旗號,到處轉悠。這還不算,這牛日竟然不跟煤掌柜打招呼就神神秘秘失了蹤影,到今兒個也沒回。管家六根想問個清楚,是不是東家找他有事。莊地卻提起兒子命旺。
東家莊地說,命旺近來有轉機,氣色一天比一天見好,法理智的道場就先推了吧。六根忙說,推不得呀東家,有轉機管啥用,得讓少東家趕緊好起來,再不好怕就……
東家莊地眉一蹙,問,你想說啥?
六根吭了吭,沒說。
東家莊地擱下煙鍋,伸長了耳朵等。
六根這才支支吾吾說,怕是少奶奶……?
我心里有數(shù)。東家莊地沉沉道了句,不再言聲。臉色也忽然鐵青下來,看得出,六根這話說的不是時候,東家莊地不愛聽。管家六根磨蹭了會,眼睛偷覬在東家臉上,不見莊地臉色好轉,管家六根敗興地往外走??煲鲩T時,突然聽莊地丟過來一句,有空你多上西廂房看看。
管家六根一陣暗喜,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不起作用才怪,我就不信你不拿兒子的命當命!管家六根這樣想著,腳步已邁到長廊里,秋日的長廊陰撲撲的,太陽光一天里照不了多少,這陰涼好似重重疊疊地堆在了這里。但是六根并不覺得涼,心猛然間狂熱起來,終于得到出入西廂房的權力了,再也不用貓一樣藏在角落里,偷偷巴望。但他并不打算真去西廂房,不急,有的是時間。這一刻管家六根突然自信起來,莊地既然準了他進出西廂,就表明老東西對西廂也有了疑惑,這是個好事,大好事,只要找到藥罐子,拿到喂中藥的把柄,她不死都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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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六根從長廊邁過步子,在太陽光下默站了片刻,忽然就想起一個地兒。天,我咋把這么要緊的地兒給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