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生肺病的人在路上偶然吐了一口痰。那口痰被太陽曬干了,化為微塵,被風吹起空中,東西飄散,漸吹漸遠,至于無窮時間,至于無窮空間。偶然一部分的病菌被體弱的人呼吸進去,便發(fā)生肺病,由他一身傳染一家,更由一家傳染無數(shù)人家。如此輾轉(zhuǎn)傳染,至于無窮空間,至于無窮時間。然而那先前吐痰的人的骨頭早已腐爛了,他又如何知道他所種的惡果呢?
一千五六百年前有一個人叫范縝說了幾句話道:“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這幾句話在當時受了無數(shù)人的攻擊。到了宋朝有個司馬光把這幾句話記在他的《資治通鑒》里。一千五六百年之后,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就是我,——看《通鑒》到這幾句話,心里受了一大感動,后來便影響了他半生的思想行事。然而那說話的范縝早已死了一千五百年了!
二千六七百年前,在印度地方有一個窮人病死了,沒人收尸,尸首暴露在路上,已腐爛了。那邊來了一輛車,車上坐著一個王太子,看見了這個腐爛發(fā)臭的死人,心中起了一念;由這一念,輾轉(zhuǎn)發(fā)生無數(shù)念。后來那位王太子把王位也拋了,富貴也拋了,父母妻子也拋了,獨自去尋思一個解脫生老病死的方法。后來這位王子便成了一個教主,創(chuàng)了一種哲學的宗教,感化了無數(shù)人。他的影響勢力至今還在;將來即使他的宗教全滅了,他的影響勢力終久還存在,以至于無窮。這可是那腐爛發(fā)臭的路斃所曾夢想到的嗎?
以上不過是略舉幾件事,說明上文說的“社會的不朽”,“大我的不朽”。這種不朽論,總而言之,只是說個人的一切功德罪惡,一切言語行事,無論大小好壞,一一都留下一些影響在那個“大我”之中。一一都與這永遠不朽的“大我”一同永遠不朽。
上文我批評那“三不朽論”的三層缺點:(1) 只限于極少數(shù)的人,(2)沒有消極的裁制,(3)所說“功,德,言”的范圍太含糊了。如今所說“社會的不朽”,其實只是把那“三不朽論”的范圍更推廣了。既然不論事業(yè)功德的大小,一切都可不朽,那第一第三兩層短處都沒有了。冠絕古今的道德功業(yè)固可以不朽,那極平常的“庸言庸行”,油鹽柴米的瑣屑,愚夫愚婦的細事,一言一笑的微細,也都永遠不朽。那發(fā)現(xiàn)美洲的哥倫布固可以不朽,那些和他同行的水手,火頭,造船的工人,造羅盤器械的工人,供給他糧食衣服銀錢的人,他所讀的書的著作家,生他的父母,生他父母的父母祖宗,以及生育訓練那些工人商人的父母祖宗,以及他以前和同時的社會,……都永遠不朽。社會是有機的組織,那英雄偉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燒飯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糞倒馬桶的,也都永遠不朽。至于那第二層缺點,也可免去。如今說立德不朽,行惡也不朽;立功不朽,犯罪也不朽;“流芳百世”不朽,“遺臭萬年”也不朽;功德蓋世固是不朽的善因,吐一口痰也有不朽的惡果。我的朋友李守常先生說得好:“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于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边@就是消極的裁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