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觀念,園丁和農(nóng)夫要比其他人更容易接受死亡。每天,我們都在幫助動植物生命的誕生,又在幫助它們結(jié)束生命。我們對食物鏈上的事兒習以為常。在這場由所有生物組成的盛宴里,每一位“食客”的座次我們都了然于心;我們知道它們吃誰,也知道誰吃它們。我們懂得,大自然的一切都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我一年四季都在一塊草莓地上忙活,可到頭來,它結(jié)果的時間只有三個星期??_【注釋】全年照看的那片鳶尾,真正逞妍斗色的時間也不過兩周。整個冬季,朱頂紅都端坐在地下室的花盆里打瞌睡,三月卻突然醒來,吐出兩朵花,美艷不可方物。不到十天,花落凋零,一年一場的演出到此結(jié)束,若想再看,且待來年。這便是現(xiàn)實:生命與死亡的事實,如此令人難以接受。
【注釋】卡羅:作者的妻子。
早春,牧羊人都會沒日沒夜地為母羊助產(chǎn),有時為了能保住還沒出生便要夭折的小羊羔,更是通宵達旦地忙個不停。跪在廄肥家畜糞尿和墊圈材料、飼料殘茬混合堆積并經(jīng)微生物作用而成的肥料。和胎衣上把整個前臂伸進母羊的肚子里可真不好玩。接下來的整個夏天,還要好好看守母羊和小羊羔,為它們驅(qū)蟲,保護它們免受蛆、狼、郊狼和鄰家惡狗的傷害。我們圖什么?當然不是錢,我們沒幾個是靠養(yǎng)羊賺到大錢的。但是,一看到那些小羊羔在春天的綠草地上蹦蹦跳跳,所有為它們受的苦與痛就全部煙消云散,牧羊人只覺歡喜。秋天來了,曾被傾注許多辛勞與關(guān)愛的羊羔會被運到牲畜圍場【注釋】等待屠宰。我的一個朋友一生為農(nóng),他給我講了個讓他感動得掉眼淚的故事。有一次,他把自己養(yǎng)的小公牛送到圍場后沒走,留在那兒看它們出售。圍場很大,各個農(nóng)夫送來的牲畜被分開關(guān)著,等著被拍賣。圈牲畜的地盤上邊有個狹窄的過道,從那兒可以看到所有圈存的牲畜。我的這個朋友走上那兒去,想最后看一眼他的小牛。就在他同另一個農(nóng)夫說話的時候,他的牛聽出了他的聲音,全都抬起頭來,可憐巴巴地沖著他大叫。“它們聽到了我的聲音。它們大聲叫,求我救救它們。”我的朋友說,“那一幕震撼了我的心靈?!?/p>
【注釋】牲畜圍場,是牲畜在屠宰、出售或轉(zhuǎn)運前臨時被圈存的地方。
過去我常問自己,是怎樣一種倔強使我們這些園丁和農(nóng)夫非要過這樣的生活,可是,直到我得了癌癥面對死亡的時候,我才能開始堅定地回答這個問題。那個春天,我的身體太虛弱,卡羅不得不承擔打理花園的大部分工作。但是有時,在兩次化療的間歇,我精力還行,就坐在椅子上用手和鋤頭除草。實際上,這樣坐著除草并不舒服,所以我大部分時間其實都跪在地上,拔一會兒草就撐著椅子起身,坐一坐,喘喘氣,再站起來鋤一會兒地,再坐下來休息一會兒。這樣干活兒,逼著我和周圍的生命形成了一種分外親密的關(guān)系。我的一個首要任務是收拾一年都沒打理的那片黑樹莓。我沒開著耕作機轟隆隆地在田壟間壓來壓去,也沒大力地揮舞鋤頭埋頭苦干,那樣總是太趕太匆忙。我坐在地里,身邊全是樹莓藤。不斷向四周舒展攀爬的藤枝使這兒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小小的叢林而不是花園。我只能除掉靠椅子最近的草,鋤鋤地,把最近的藤枝修剪修剪,然后提起椅子往前挪一挪再接著干。遇到遮擋去路的藤枝,我就把它們踩在腳下,或者把它們推開,要么,就任由它們纏繞。一言以蔽之,我和樹莓王國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