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蝦蟆培,自然狂暴的魅力開始消失,驚濤怒石的戲劇告一段落。宜昌以下就一片安詳寧靜了。落日照著大片稻田、屋舍和炊煙,旅客發(fā)覺自己又回到了人類可以居住的世界。依照風俗,旅客要互相道賀,慶幸轉(zhuǎn)危為安。大家都買酒肉來酬謝船夫,人人快快樂樂,心懷感激?;仡^一看,仿佛做了一場難以相信的怪夢。
到了江陵,蘇家人下船上岸,換車經(jīng)陸路進京。走完這一段,兩兄弟已寫了一百多首詩,都收在《南行集》里。不過蘇東坡的好詩有不少是在陸路上寫的,特別注重音韻情調(diào)氣氛,形式也變化多端。他在襄陽寫了幾首樂府詩,如《船夫吟》《野鷹來》,是追憶劉表的故事,《上堵吟》則追憶孟達因兩位手下不才而失去沃土的經(jīng)過:
臺上有客吟秋風,悲聲蕭散飄入空。
臺邊游女來竊聽,欲學聲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兩稚子。
白馬為塞鳳為關(guān),山川無人空自閑。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鳊魚冷難捕。
悠悠江上聽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蘇家二月抵達京師。他們在儀秋門附近買了一棟花園住宅,占地半畝左右,遠離熱鬧的街市。房子四周有高大的老槐樹和柳樹,樸實的氣氛很適合詩人一家。定居以后,蘇氏父子就等候朝廷任命,通常要很久才能下來。兩兄弟又經(jīng)過兩次考試,一次考京都部務(wù),另一次更重要,考“制策”,要公開批評朝政。仁宗皇帝求才若渴,下令舉辦這個特殊的考試,以鼓勵公開批評的精神,所有文人都可以靠各部推薦或提交作品而報名。兩兄弟在歐陽修的推薦下,都申請并通過。蘇東坡被朝廷賜予的等級,宋朝只有一人獲得過。他還呈上二十五篇策論文章,其中幾篇已成為后世學校中學生必讀的散文。后來仁宗皇后告訴別人說,仁宗曾說:“今日為子孫得二相才。”
蘇洵被任命為校書郎,不必考試,正合他的心愿,后來又在官廳主編本朝皇帝的生活史(“太常因革禮”)。這是作家的工作,他高高興興地接了下來。不過其中牽涉到真實性的問題,因為先皇都是現(xiàn)在皇帝的祖先,蘇洵認為,這是史家的工作,史家對自己祖先的過錯也不該粉飾。大家對這個觀點議論紛紛。蘇洵的文集中曾提到此事:“后聞臣僚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jīng)之事,欲蓋芟去,無使存錄……編集故事,非曰制為禮典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則洵等所編者是史書之類也,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是史之體也。若夫存其善而去其不善,則是制作之事,而非職之所及也。班固作漢志,凡漢之事悉載而無所擇也。欲如之,則先世之小有過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事無疑之。”
“三蘇”的學術(shù)和寫作聲譽一天天增高。他們結(jié)交國內(nèi)最著名的作家,自己的詩文也受到廣泛的認可。大家已經(jīng)把蘇家視為文壇的奇景,兩兄弟才二十出頭,年少有時反成天才的障礙。蘇東坡愉快、沖動、野心勃勃,心境像一匹純種馬,焦急地猛抓地面,打算沖入旋風去征服全世界。但是他有一個沉默的伴侶子由,還有一個見解深刻、精神不屈、性格孤傲的老父,可以隨時將他這匹千里馬勒住不能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