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士兵合唱曲(6)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guān)于死亡還是愛情 作者:S.A.阿列克謝耶維奇


一段時間過后,他們突然說:“好了,你不能再接收更多輻射?!彼麄冎桓嬖V你這么點醫(yī)療信息,連離開時他們都不說我一共接收了多少輻射?;熨~!現(xiàn)在他們在爭權(quán)奪利,搞內(nèi)閣組合,辦選舉。你想聽另一個笑話嗎?切爾諾貝利事故后你什么都可以吃,不過你得用鉛把自己的排泄物埋起來。

我們沒有任何證明文件,醫(yī)生如何診斷?他們到現(xiàn)在還在藏著,不然就是老早就銷毀了,因為那些文件太機密。我們?nèi)绾螏椭t(yī)生?如果我有證書,證明在那里接收到多少劑量,我就可以拿給那個賤人看,讓她知道我們什么都熬得過去,我們可以結(jié)婚生子。切爾諾貝利清理人禱告:“上帝啊,既然你讓我不行,能不能也讓我不想要?”媽的,你們都去死好了!

——

他們叫我們簽保密合約,所以我什么也沒說。退伍后我馬上成了二級傷殘人士。我當時二十二歲,接收到不少輻射。我們從反應(yīng)爐搬出一桶桶石墨,那里的輻射是一萬倫琴。我們用普通的鏟子挖,值勤一個班次要換三十個面罩─我們稱那是“嘴套”。我們也負責灌石棺,那是資深操作員瓦列里·格旦霍克的大墳?zāi)?,爆炸時他當場就被困在殘骸里,好像二十世紀的金字塔。我們還剩三個月。每天工作結(jié)束,他們甚至沒給我們更換的衣物,就讓我們穿著在反應(yīng)爐穿的褲子和靴子走來走去,直到我們被送回家。

即使他們準許我講話,我要跟什么人講?我在工廠工作,老板說:“不許再生病,不然我們要裁掉你?!?/p>

后來他們真的把我裁掉了。我去找廠長說:“你沒有權(quán)力這樣做,我去過切爾諾貝利,我救了你們,保護你們!”

他說:“我們又沒派你去?!?/p>

我半夜醒來,聽到媽媽說:“兒子,你怎么一句話也不說?你沒睡覺,只是睜著眼躺在那里,連燈都沒關(guān)?!?/p>

我不說話,因為沒有人用我可以回答的方式或用我的語言跟我說話,沒有人明白我從什么樣的地方回來,而且我什么也不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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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xiàn)在不怕死了,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死。我的一個朋友臨終前腫得像水桶。我的鄰居去那里開起重機,他變得像黑炭一樣黑,整個人縮水,只好穿童裝。我不知道我會怎么死,只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但是我想在死亡來臨時感受它,就像腦袋挨一顆子彈。我也去過阿富汗,那里比較簡單,他們直接開槍把你射死。

我從報紙上剪了一篇關(guān)于當晚在核電廠值班的操作員列昂尼德·塔普托諾夫的報道。爆炸前幾分鐘,他按下紅色緊急按鈕,可是無濟于事。他們把他帶到莫斯科的醫(yī)院,醫(yī)生說:“我們需要另一個身體才能治療他?!彼砩舷轮挥斜成弦粋€小點沒有輻射。他們把他埋在邁汀斯卡亞的公墓,和其他人一樣,先用金屬薄片把棺材隔絕起來,再倒半米混凝土,加上鉛蓋。他的父親站在那里哭,走過他身旁的人說:“都是你的王八蛋兒子害它爆炸的!”

我們很孤單,我們在這里像陌生人,他們甚至把我們分開埋葬,好像我們是外星人。老實說,我覺得死在阿富汗還比較好,在阿富汗死掉是很正常的事,至少你可以理解。

——

我駕駛直升機飛到反應(yīng)爐附近,可以看到獐和野豬,它們很瘦,昏昏欲睡,像用慢動作前進。它們吃在那里生長的草,它們不明白,不明白它們應(yīng)該和人一起離開。

我該不該去,該不該飛?我是共產(chǎn)黨員,怎么能不去?

兩個傘兵拒絕去,他們的妻子很年輕,還沒生小孩。他們遭到羞辱和懲罰,不會有前途了。去那里也關(guān)乎男子氣概和榮譽!那是吸引我去的一個原因─他不去,所以我去??墒乾F(xiàn)在我會從不同的角度看這件事,經(jīng)過九次手術(shù),兩度心臟病發(fā)作,我不會批評他們了,我了解他們的想法,他們還很年輕。可是無論如何我都會去,這點我很肯定。他不能去,我去,那才算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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