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優(yōu)越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和自信完全不同。如果兩者中讓我選一個,我想自信更實惠一點。家庭、相貌、文憑都可以予以優(yōu)越感,但是這和本人沒有什么關系,瓦瑟大學給我的優(yōu)越感來自于她的三角鋼琴、紅地毯和黃瓜三明治,而我的自信來自于瓦瑟大學給我的教育。
梁喜輝教授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老師,至于他是一個中國人完全是個偶然,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都不大會講中文。大三的第一個學期我選了歐洲近代史,當一個瘦瘦的亞洲人走進課堂,我多少有點失望,我當時期望著一個我能愛上的紳士教這門課。梁教授講課就是講故事,他有一口標準德國口音的英國英語,下課前總結(jié)幾句,然后就把一班學生派到圖書館的典藏室看書去了。他在黑板上寫的東西根本無法做筆記,如果這堂課時間再長一點,他在黑板上的涂鴉就和杰克遜·波拉克的畫有一拼了。
期中考試前,我們有一道作業(yè),就是一篇叫“What if ”(假設)的作文。梁老師要我們假設二戰(zhàn)中如果任何一個參戰(zhàn)的國家改變其立場,會對近代史有什么影響。我選了中國,因為我知道梁老師曾經(jīng)寫過一本書講述德國軍官在國民黨軍隊中所進行的培訓及由其產(chǎn)生的影響。我的作文把梁教授的觀點總結(jié)得非常好,他的書我至少看了三遍,結(jié)果他給了我個F——不及格。
我?guī)缀醑偭?,非要梁教授給出個理由來,他請我去他家吃晚飯。
進了客廳,我一眼就看到一個介于實驗室和小孩玩具之間的裝置。
“這是什么?”我問。
“這是歐洲近代史?!绷航淌谛χf,“你看,最上端這個球掉下來就是南斯拉夫的槍殺,噢!球順著滑道滾到這個坑里就會彈起來一面沙俄宣戰(zhàn)的小旗,小旗起來的時候旗桿就會把裝紅色液體的瓶子打翻,這樣血就會流遍歐洲,液體流進這個坑的時候,這個不倒翁的列寧就會漂起來……俄國革命……我還沒做完。”
我呆了,好像有人突然在我沉悶的腦子上面開了個天窗。
“來,”梁教授說,“你來看看我的衛(wèi)生間。”
這個衛(wèi)生間像一個三維的小人書。梁教授把二戰(zhàn)前柏林的地圖非常形象地畫滿了衛(wèi)生間的墻壁、房頂,連馬桶的抽水缸都沒有放過。他告訴我戰(zhàn)前的柏林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他地圖上的每一個小店、酒吧都是根據(jù)他小時候的記憶和歷史資料標畫的,名稱、門牌號碼、掛的招牌的圖案、老板的形象都是有考證的。梁教授說這很不容易,因為柏林的很多資料已經(jīng)在二戰(zhàn)中消失了。
這頓飯吃了什么,后來又談了什么,我都記不得了。但是我非常清晰地記得從梁教授家出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非常明白,教育的價值是被教育的人能夠問“為什么”,能夠獨立地找到答案,能夠有自己的觀點。會背書的學生都是傻×。
我的自信來自于這頓飯之后我再也沒當過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