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蘇東坡傳》 第一章 文忠公(3)

蘇東坡傳 作者:林語堂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何,要“蓋棺論定”。人生如夢,一出戲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不過有這種區(qū)別——人生如同戲劇,但是在人生的戲劇里,最富有智慧與最精明的伶人,對于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無知的。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總包含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zhì),只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給過去的人寫一本傳記時,我們能把一場一場已經(jīng)完成的戲,逐一觀看,觀看由人內(nèi)在的氣質(zhì)與外在的環(huán)境所引起的必要的發(fā)展,這自然是一項重大的方便。在我將《蘇東坡傳》各章的資料鉆研完畢之后,并且了解了為什么他非要有某些作為不可,為什么非要違背他棄官歸隱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中國的星相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yù)卜未來,那么清楚,那么明確,事故是那么在命難逃。中國的星相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折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傳記家的馬后課卻總比星相家的馬前課可靠。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兇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fā)生了、應(yīng)驗了。

蘇東坡生于宋仁宗景祐三年(一〇三六),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一〇一)逝世——是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當政年間長大,在一個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在位期間做官,在一個十八歲的呆子(哲宗)榮登王位之時遭受貶謫。研究蘇東坡傳記,同時也就是研究宋朝因朋黨之爭而衰微,終于導(dǎo)致國力耗竭,小人當政。凡是讀《水滸傳》的人都知道當時的政治腐敗,善良的百姓都因躲避稅吏貪官,相繼身入綠林而落草為寇,成了梁山上的英雄好漢了。

在蘇東坡的青年時期,朝廷之上有一批淳儒賢臣。到北宋將亡之際,此等賢臣已悉數(shù)凋零,或是丟官去位。在朝廷第一次迫害儒臣,排除御史臺的守正不阿之士,而由新法宰相王安石安排的若干小人取而代之,此時至少尚有二十余位純良儒臣,寧愿遭受奸宄之毒手,不肯背棄忠貞正義。等到第二次黨爭禍起,在愚癡的童子帝王統(tǒng)治之下,忠良之臣大多已經(jīng)死亡,其余則在流謫中棄世。宋朝國力之削弱,始自實行新法以防“私人資本之剝削”,借此以謀“人民”之利益,而由一個狂妄自信的大臣任其事。對國運為害之烈,再沒有如庸妄之輩大權(quán)在握、獨斷獨行時之甚的了。身為詩人、哲人之蘇東坡,拼命將自己個人之平實常識,向經(jīng)濟學(xué)家王安石的邏輯對抗。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還沒有弄清楚。

王安石在熱衷于自己那套社會改革新法之下,自然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自然會將倡異議之人不惜全予罷黜,一項神圣不可侵犯的主張,永遠是為害甚大的。因為在一項主張成為不可侵犯之時,要實現(xiàn)此一目的的手段,便難免于殘忍,乃是不可避免之事。當時情況如此,自然逃不出蘇東坡的慧眼,而且茲事體大,也不是他可以付之輕松詼諧的一笑的。他和王安石是狹路相逢了,他倆的沖突決定了蘇東坡一生的宦海生涯,也決定了宋朝帝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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