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是流傳到我們這邊的一句西諺。如今在外企當白領(lǐng)的，往往中午會有似乎免費的盒飯，其實那份開支，是打在了雇傭成本里的，道是免費實不然。午餐無免費，晚餐亦然?？傊?，這句話道出了一個冷森森的商品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這句話實在是“一句頂一萬句”，因為諸如“買一送一”、“跳樓價、吐血價大甩賣”、“先入住后付款”、“兩年后退回全部貨款”、“開業(yè)讓利大酬賓、大派送”、“只收成本費，郵購從速，以免向隅”，等等，等等，透過那動人的字面與魅惑的行為模式，其內(nèi)在的實質(zhì)，都是并無“免費午餐”可言—即使那種廣告方式與促銷手段尚屬正當?shù)纳虡I(yè)競爭。

不過，在人際交往中，有時卻也真會被邀進免費的飯局。父親在世時，曾向我講述過他年輕時所獲得過的一次免費午餐。那是本世紀20年代初，父親才十七八歲，因為祖父遠行，而后祖母對他極為克嗇，所以他離開了家庭，一個人在社會上闖蕩；那時他的維生手段之一，是代人投考名牌大學，他也實在是有應考的才能與氣數(shù)，竟每回都能高中；但是他從那些私雇他冒考的少爺手里，每回也得不到幾個錢，用不上多久便又一籌莫展。父親本人何嘗不想進入名牌大學，但縱使他讓自己考取了頭一名，也沒錢繳納學費；就算學校愛才如渴，準許他減免學費，他也無法應付食宿等方面的開支；而勤工儉學，路子也不是那么好找；唯一的辦法，便是設(shè)法貸到一筆款，畢業(yè)后盡早歸還。誰能貸給他款呢？想來想去，有這種實力并可能情愿的，應在祖父所交往的伯叔輩中。父親在那一年的夏天為自己去應考，以優(yōu)異成績被協(xié)和醫(yī)學院放榜錄取，這令他萬分興奮，當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既是祖父對他的期望也是他自己的宿愿，于是籌措入學讀書的費用便成了當務之急。他經(jīng)過一番盤算，決定向一位祖父的老友求助，該人當時在社會上已享有很大的名氣，經(jīng)濟狀況極佳，并且從小看著他長大。

父親找到了那位名人。是住在一所很堂皇的四合院里。該人見了父親，不待父親發(fā)話，便感慨萬端地說，我祖父這人性格真夠特別，竟可拋下家小一個人遠走高飛！又說我后祖母實在不像話，祖父寄回的錢居然一個子兒也不給我父親，書香門第的后裔淪落成了流浪青年！父親聽了非常感動，原來這位伯伯很了解情況，并關(guān)愛著自己，于是便傾訴起自己的具體窘境和祈盼來；名人沒聽完便有電話打來，一連接聽打出了幾個電話后，名人便藹然可親地對父親說，中午有個飯局，無妨一同去，席間可以繼續(xù)聊。父親跟著那位名人，乘坐當時仍頗時髦的彈簧馬車到了前門外的“擷英番菜館”，這是當時顯貴名流們才有財力與雅興去消費的一家最著名的西餐館。

很多年以后，父親仍能描述出那一頓午餐的種種情景，從餐館的外觀到內(nèi)部，從廳堂到餐桌以及閃閃發(fā)光的杯盤刀叉，從與宴男女的衣著到各個人的做派，從頭道湯到色拉、主菜到最后的甜點……祖父在北京時不曾帶父親吃過這么高檔的西餐，想到這一點父親便更加感激那位伯伯的厚待。而這一切都還并不是主要的，更令父親念念不忘的，是那天在席間出現(xiàn)的，幾乎都是后來進入歷史的人物，有的是社會活動家，有的是藝術(shù)家，有的是學者、教授。剛進入餐廳時父親惶恐不安，非常自卑；但那位名人牽著他的手引他入席，并向大家介紹說他是祖父的公子，顯然祖父在這些人心目中也是有相當分量的，父親發(fā)現(xiàn)席間的名流們對他都很友善，于是也就慢慢放松下來……

那是父親青年時代所享用到的一次高檔、豐美、雅致的免費午餐，令我聽來也不禁神往。父親沒有詳細地向我講述這頓免費午餐的結(jié)局，但有一點那是交代得很清楚的：他沒能從那位名流伯伯那里得到另外的幫助。

我問父親：“您飯都吃了，為什么不能要求他借給您錢呢？”

父親說：“他們一直聊得很歡，我簡直沒有辦法插進話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