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能夠善良

風雪夜歸正逢時 作者:劉心武


父親去世20年了。記得1955年,報上公布了“關(guān)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后來還印成了小冊子,編者按語里說,像胡風那樣的反革命分子的所作所為,“成千上萬的善良人是不知道的”;父親在飯桌上跟母親說,他看完那些從胡風等人的私人信件中摘出的段落與句子編就的材料,確實不懂,自己算是一個“善良人”吧。1958年,《文藝報》搞了“再批判”,把丁玲、王實味、艾青、蕭軍等人20世紀40年代發(fā)表的文章登出“示眾”,并再加嚴厲批判。編者按說,這些“奇就奇在以革命者的姿態(tài)寫反革命的文章”,可以使“鼻子塞了的開通起來,天真爛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許多世事”;也是在家中飯桌上,父親嘆息說,怎么竟看不出丁玲寫的是反革命文章,自己到頭來還是“天真爛漫”的“善良人”啊!1966年6月4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撕掉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博愛”的遮羞布》,里頭說,“打紅旗的敵人比打白旗的敵人更危險”,忘記了這一點,“那就是馬大哈,那就是糊涂人”;父親很惶恐,承認自己是“糊涂人”。都到1966年年底了,我跟他說,劉少奇肯定要打倒了,他卻說,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劉少奇不也在天安門上嗎?他就那么一直“善良”、“天真爛漫”、“糊涂”到底。

在父親所經(jīng)歷的一波更比一波洶涌詭譎的政治運動中,“善良人”不是一個好稱謂,充其量,是可以教育、改造的中間派的意思吧。到“文革”如火如荼開展起來以后,“善良人”、“糊涂人”等的存在空間也被取締了,主流話語中也不再有爭取“善良人”的字句了,原來在“革命者”擴大化地打擊“反革命”時,尚可充當緩沖劑的父親那樣的“成千上萬的善良人”,也基本上都淪為了“牛鬼蛇神”。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大時代里,父親是個失敗者。但父親給我留下了一份遺產(chǎn),就是即使認同了必要的斗爭,心頭也總舍棄不了一份善良。個人能夠堅守善良,社會能夠容納善良,社會發(fā)展的進程中,也許便會少些悲劇吧。

1998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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