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中國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評估是,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這個看法,緣于奴隸性的視角,不是社會歷史分析的視角。所以,有他自己鮮活的特點和感受。在這個基礎(chǔ)上來理解他的思想,或許能夠看到思想的一種邏輯過程。
我們可以把他的痛苦的抗?fàn)帲闯蓴[脫奴隸性的選擇,這是重要的。他對傳統(tǒng)猛烈抨擊的時候,看到了無趣的人生的無所不在??滓壹喝绱?,阿Q如此,祥林嫂如此,魏連殳也如此。大家都在這樣的秩序里。
奴性的要害,是沒有自己的獨立判斷,萬事自欺,又去欺人?;蛘卟环琳f,是沒有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他在《論睜了眼看》中寫道:
這是從文人的角度得出的結(jié)論,或者說是批判文人的奴隸性。至于民眾的奴隸性,則更為奇異,日常生活的一切,幾乎都沒有自娛的空間了。隨想錄三十八寫道:
中國人向來有點自大?!豢上]有“個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愛國的自大”。這便是文化競爭失敗之后,不能再見振拔改進(jìn)的原因。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眾宣戰(zhàn)。除精神病學(xué)上的夸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照Nordau等說,也可說就是幾分狂氣。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憤世嫉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dāng)场?。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fā)端。所以多有這“個人的自大”的國民,真是多福氣!多幸運!
民眾的精神被污染之后,思想是無法起飛的。他在小說里刻畫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乎全是如此。比如看客的形象,游民的形象,都是這樣。這樣的國民,也就造就了這樣的政權(quán)。他們互為因果,陷在大的輪回里。這種對奴隸性的反感似乎有無政府主義的痕跡,可是他是帶著誠與愛面對等級文化的。個人的高蹈與昏睡的國民間的對立,在其文本里造成了很大的張力。只要細(xì)細(xì)品味那些語言,就能夠體會到這一點。
士大夫不行,民眾也不行,那中國的文化真的萬劫不復(fù)了。魯迅后來意識到自己的思路存在問題,修正了一些看法。但這種修正隱含著對第三階級的渴望,那就是既不屬于士大夫者流,也非庸眾者流,而是新興的斗士。他和各種勢力較量的時候,露出了中國人新的品性。一種全新的人格的力量,把舊文明里凄慘的存在顛覆了。
這里,尼采、托爾斯泰的選擇,給了他很大啟示。尼采是古文字學(xué)家,深知歷史的隱含,對詞語的敏感是強烈的。他故意以新的詞采抗拒基督教文明,都有深的用意。至于托爾斯泰對宗教中禮儀派的偏離,也是尋找有生命熱力的文章的渴望。魯迅在接觸他們的資料時,其實是意識到解放奴性語言的必要性的,那些也潛在地融入他的生命哲學(xu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