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赴美前大雪夜同沈公昌文諸友在京城大取燈胡同格格府小聚。自然,點酒和叫菜由美食家沈公包辦,輪不到我們一干人插手。沈公點了野山菌火鍋,又叫了份切片老鴨及下酒小菜?;疱佅銡忾_始蒸騰的時候,于奇從對面遞上一冊新書。這書是臺灣出版家郝明義兄主編的“網(wǎng)絡(luò)與書”系列的第五種,書題叫《詞典的兩個世界》(A History of Dictionaries)。窗外夜色里雪靜靜飄著。窗內(nèi)諸友圍坐之中火鍋正呼哧哧耐心燉著老鴨。還有點時間。趕緊把霧蒙蒙的眼鏡擦擦亮,趁機(jī)翻閱起來。
也許這書,也許這白色冬夜里友人相聚的溫馨,也許這眼前撩人的酒菜一下子激活了我想象力的胃口,我忽然想到了大仲馬。不是文學(xué)的大仲馬,是美食家大仲馬,而且是辭書編纂家的大仲馬,是被《文學(xué)的美食家》(Literary Gourmet)的作者沃爾夫(Linda Wolfe)稱之為“杰出的傳奇作家,杰出的食客”(illustrious romancer,illustrious eater)的大仲馬。
詩意的烹飪巨編
大仲馬(Alexandre Dumas père),1802年出生,1870年辭世。用“著作等身”來形容他一生的著述都有些對不起他。迄今,譯成漢語的不過《三劍客》、《黑郁金香》、《基督山伯爵》等區(qū)區(qū)幾種。而Michel Lévy frères et Calmann Lévy版的《全集》收了他的作品33卷,這還遠(yuǎn)非搜羅殆盡。大仲馬自稱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四五百卷之多。據(jù)說,他對拿破侖說過他的作品多達(dá)1 200卷。他的《我的回憶》(Mes Mémoires)從1852年出到1854年,煌煌20卷才從童年寫到1832年作者30歲。難怪,他的傳記作家面對傳主浩瀚的作品世界——戲劇、短篇小說、長篇歷史小說、傳奇、游記、回憶錄——無一例外都有著無從下手的困惑。
除個別作家,如安德烈·莫洛亞(André Maurois)外,大多數(shù)研究大仲馬的文學(xué)批評家都有意或無意地漏過了作者生前寫就的最后一部著作——《烹飪大辭典》(Grand Dictionnaire de Cuisine)。這一出版于1873年,即作者辭世后三年的烹飪巨編,就連1910~1911年問世的《大英百科全書》著名的第十一版介紹大仲馬的文章中,竟也只字未提,好像大仲馬生前從來就沒有寫過它一樣。但當(dāng)年,巴黎所有著名的餐館曾是怎樣地翹首以盼那個“寫作使其富有,耽吃使其貧困”的文學(xué)美食家啊,因為大仲馬的光臨代表了對大廚們手藝最高的恭維。
《烹飪大辭典》法文原版我當(dāng)然無緣見到。我手頭所有的是The Folio Society 1978倫敦一版,1979二印的英文選譯本Dumas on Food。編譯者Alan Davidson和Jane Davidson披沙揀金,從一千余頁的法文初版中篩選了富于歷史趣味,或至今仍在流傳的烹調(diào)主題及方法,擇其可讀性強(qiáng)者細(xì)加校訂,于是就有了這冊326頁的“精編本”。
常有評家詬病大仲馬的“多產(chǎn)”,認(rèn)為大部分掛著“大仲馬”標(biāo)簽的作品均是他的合作者代為操刀之作,他的作品存在著大量失實之處。西諺有云:“荷馬有時不免打盹?!边@也難為了大仲馬。況且,他豐富的想象力和高超的敘述技巧深得同時代的大文人的欣賞也就夠了。寫《金銀島》的史蒂文森放下大仲馬,心里竟有說不出的哀傷,因為“這世界對我來說再沒有任何地方能像這些書頁這么迷人了”;寫《名利場》的薩克雷讀《三劍客》竟至廢寢忘食,足見大仲馬的魅力。那么,從一種寬容的閱讀心態(tài)來看,這樣一部技術(shù)細(xì)節(jié)與詩意相交織、科學(xué)與假科學(xué)相遭遇、軼聞趣事與平實描述相混合的烹飪巨編,也就不必要求它事事非與今天的真實相吻合了。大文人、辭典編纂家約翰遜博士(Dr. Johnson)對辭典有過妙論:“辭書如鐘表,最糟糕者也強(qiáng)過沒有,而最精良者也不能指望它總是走得準(zhǔn)確無誤?!保―ictionaries are like watches,the worst is better than none,and the best cannot be expected to go quite true.)想想看,大仲馬連為自己設(shè)計的紀(jì)念章上的出生年月日都錯得一塌糊涂,即使想對這樣的人來個求全責(zé)備,怕也一下子鼓不起三劍客般的勇氣,于是只好順從地依著“趣味”這一知識最好的向?qū)У闹敢怨宰哌M(jìn)他為我準(zhǔn)備好的由一個個詞條烹制成的美味的精神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