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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暴君父親(2)

北野武自述:無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 作者:北野武 (法)米歇爾·特曼


我父親討厭美國人。那份憎恨,完全發(fā)自他內(nèi)心。在我6歲左右時,風和日麗的某一天,他決定帶我去看海,同行的還有他的同事。我們搭火車去江之島,一座位于東京南方五十幾公里處的小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當時我還不會游泳。海水很冰冷,波浪閃閃爍爍,漲潮落潮,海水的泡沫,一望無際的海平面……這個經(jīng)驗很嚇人。至于我父親,這天他想用泳技讓我刮目相看,結果差點淹死!在最后一刻,才被人從海里救上來。

回程的火車上擠滿了人,車上有個與眾不同的家伙:一個外國人。我想他是我第一次在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看到的外國人吧,就坐在我們面前。那是個美國軍人,非常高大,穿著體面的制服,長得很帥。當他用日語跟我說話時,我感覺有點像看見上帝一樣!最令人驚訝的是,他還站起身來,把座位讓給我,然后又給我一條巧克力棒。這舉動對我父親來說太過分了,讓他無法承受。老爸他激動得按捺不住,被這個外國人的態(tài)度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要向他道謝,樣子卻幾乎像是在道歉,有點做過頭了。我看著他真的就像拜倒在那個外國人面前,不停對著他鞠躬哈腰。

當時我覺得這么做應該很正常,因為這個把我迷住的美國人,應該確實就是上帝沒錯。不過在我的記憶中、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矛盾的感覺。當我景仰這個外國人的同時,我覺得我父親做得太過火,缺乏自制力與自尊。

讓一個外國人,尤其是個美國人,得到他兒子的歡心——這一點對老爸來說實在太難承受……當時我年紀還小,不是很理解這當中牽涉到的狀況:戰(zhàn)爭,戰(zhàn)敗,占領,美國人出現(xiàn)在日本領土上的原因……不過有一點倒是千真萬確:打從我第一次在江之島看到大海的這天起,也許是拜一條巧克力棒之賜,我對美國人沒有特別的敵意。

我父親的健康狀況也不太好。他酒喝得太多,從來不照顧我們,也不照顧他自己,所以后來病得頗嚴重。他中了風,大腦缺氧,住進醫(yī)院,在病床上躺了八年。那是非常難熬的八年。我母親和哥哥、姐姐會輪流去看他,幾乎每天都去。有時候,我們根本就是在醫(yī)院里打地鋪,因為必須幫他張羅三餐。不過有時候,反而換我母親病倒,或是其中一個哥哥感冒著了涼。這種時候,我就必須變能干堅強,盡可能擔起責任,守在父親床頭協(xié)助他,因為他幾乎無法動彈。這不是很容易的事,畢竟那時候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忙。

記得有一天,我母親想幫他梳洗一番,他卻老大不愿意。但母親堅持,然后在試著清洗他上半身時,發(fā)現(xiàn)他拒絕抬起左臂,只能硬把他的手臂舉起來。結果她看到了什么?一個刺青!還是一個人名:SACHIKO。那是母親某個密友的名字。你能想象那個場景嗎?我父親在手臂下刺了情婦的名字,而她是我母親的朋友!老爸他羞愧地躺在醫(yī)院病床上,母親很想打他,難過到很想當場宰了他。

我從來沒對我父親說過話,他也幾乎從來沒對我說過什么。我記得自己只跟他一起玩過一次,就在他帶我去看海的江之島海灘上。那是我僅有的記憶,是我跟他在一起,應該說是……快樂的、真正共享的片刻吧。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讓我一直保留著對于大海的印象,而且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電影里……

童年時期,我父親真正跟我說話的次數(shù),了不起不會超過三次,頂多四次……但最驚人的一次,是他臨終前在病床上告訴我:他很后悔自己沒跟我說過幾次話。不覺得這有點太遲了嗎?1979年某一天,電話響起。我父親在醫(yī)院過世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理解我們錯過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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