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明白這些本義,再去推求《詩經(jīng)》,可以明白了許多。太史公在《孔子世家》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袵席。故曰《關(guān)雎》之亂以為《風(fēng)》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笨梢姽旁娪腥в嗥S腥藢τ谌в嗥?,有些懷疑,以為這是虛言。據(jù)我看來,這并非是虛言。《風(fēng)》、《雅》、《頌》已有三百余篇,考他書所見逸詩,可得六百余篇;若賦、比、興也有此數(shù),就可得千二百篇了?!吨芏Y》稱九德六詩之歌,可見六詩以外,還有所謂九德之歌。在古代盛時,“官箴、占繇皆為詩,所以序《庭燎》稱‘箴’,《沔水》稱‘規(guī)’,《鶴鳴》稱‘誨’,《祈父》稱‘刺’,詩外更無所謂官箴,辛甲諸篇,也在三千之數(shù)”。我們以六詩為例,則九德也可得千八百篇:合之已有三千篇之數(shù),更無庸懷疑。至于這三千篇刪而為三百篇,是孔子所刪,還是孔子以前已有人刪過呢?我們無從查考。不過孔子開口就說誦詩三百,恐怕在他以前,已有人把詩刪過了!大概三千篇詩太復(fù)雜,其中也有誦世系以勸戒人君,若《急就章》之流,使學(xué)者厭于諷誦。至若比、賦、興雖依情志,又復(fù)廣博多華,不宜聲樂,因此十五流中刪取其三,到了孔子不過整齊彼的篇第不使凌亂罷了。
《詩經(jīng)》只有《風(fēng)》、《雅》、《頌》,賦不為當時所稱,但是到了戰(zhàn)國,賦就出來了。屈原、孫卿都以賦名:孫卿以《賦》、《成相》分二篇,題號已別。屈原《離騷》諸篇,更可稱為卓立千古的賦。《七略》次賦為四家:一曰屈原賦,二曰陸賈賦,三曰孫卿賦,四曰雜賦。屈原的賦是道情的,孫卿的賦是詠物的,陸賈賦不可見,大概是“縱橫”之變。后世言賦者,大都本諸屈原。漢代自從賈生《惜誓》上接《楚辭》,《■鳥》仿佛《卜居》,司馬相如自《遠游》流變而為《大人賦》,枚乘自《大招》、《招魂》散而為《七發(fā)》,其后漢武帝《悼李夫人》、班婕妤《自悼》,以及淮南、東方朔、劉向輩大都自屈、宋脫胎來的。至摹擬孫卿的,也有之,如《鸚鵡》、《焦鷯》諸賦都能時見一端的。
三百篇以后直至秦代,無詩可見。一到漢初,詩便出來了。漢高祖《大風(fēng)歌》,項羽《虞兮歌》,可說是獨創(chuàng)的詩。此后五言詩的始祖,當然要推《古詩十九首》。這十九首中據(jù)《玉臺新詠》指定九首是枚乘作的,可見這詩是西漢的產(chǎn)品。至蘇武、李陵贈答之詩,有人疑是東漢時托擬的。這種五言詩多言情,是繼四言詩而起的,因為四言詩至三百篇而至矣盡矣,以后繼作,都不能比美,漢時雖有四言詩,若韋孟之流,才氣都不及,我們總覺得很淡泊。至碑銘之類嶧山碑等又是和頌一般,非言情之作,其勢非變不可,而五言代出。
漢代雅已不可見,《郊祀歌》之流,和頌實相類似,四言而外,也有三言的,也有七言的。此后頌為用甚濫,碑銘稱“頌”,也是很多的。
漢代文人能為賦未必能以詩名,枚乘以詩長,他的賦卻也不甚著稱。東漢一代,也沒有卓異的詩家,若班固等,我們只能說是平凡的詩家。
繼“十九首”而振詩風(fēng),當然要推曹孟德父子。孟德的四言,上不摹擬《詩經(jīng)》,獨具氣魄,其他五言、七言諸詩,雖不能如“十九首”的沖淡,但色味深厚,讀之令人生快。魏文帝和陳思王的詩,也各有所長,同時劉楨、王粲輩畢竟不能和他們并駕。鐘嶸《詩品》評《古詩十九首》說是“一字千金”,我們對于曹氏父子的詩,也可以這樣說他,真所謂:“其氣可以抗浮云,其誠可以比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