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輕聲然而堅定地拒絕了。

“我們怎么辦呢？”忽然我腦子內(nèi)又閃出了一個念頭：“露西，我們逃吧！”我話音一落，她的眼里閃著亮光，這亮光又很快黯淡下去，而我的腦子里還充滿著羅曼蒂克的幻想：我背著我的情人，越過沙漠，企圖偷渡邊境，哪怕是被野狼咬死在戈壁灘上，也比屈辱地活著好?。∧芨鶒鄣娜怂涝谝黄?，值得了！

“愚謙，別胡思亂想了。即使你跑到天邊，我都會跟著你?？墒牵愕募彝ズ臀业牟灰粯?，你父親是革命的功臣，你母親一生操勞，我們跑了，會連累他們的?！甭段鞔_實(shí)像個大姐姐，她不在乎自己的處境，卻總是替別人著想?？墒俏以趺匆膊荒茏屄段髟僮∵@個鬼地方了。我忽然想到了唐師傅。

對！去找他。我拉著露西出了門。很幸運(yùn)，唐師傅很快就被我們找到了。他看到我們，非常熱情?！斑@是你的妹妹吧？”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這樣認(rèn)為倒好，用不著我撒謊了?！伴L得真像。剛從北京來？”露西點(diǎn)了點(diǎn)頭?！坝械胤阶?？”唐師傅一連串地問著。

“我正為此犯愁呢?！蔽艺f。

“愁什么。走！坐我的卡車，我?guī)銈內(nèi)€好地方。我妹夫在青海省高干招待所工作，現(xiàn)在誰還敢住高干招待所？全空著呢，我讓他挑最好的帶浴缸的房間。”

真像唐師傅說的，他妹夫給露西安排了帶衛(wèi)生設(shè)備的客房，比西寧大飯店還好。他妹夫說：“唐師傅和我是一家子。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招待所的領(lǐng)導(dǎo)和我也是哥們兒。你住個十天半月沒問題。需要什么就說話?！彼謫栁遥骸澳忝妹迷谶@兒，你得陪陪她，我也給你開個房間。”

“不！不！用不著。他在西寧有宿舍。如果他累了，湊合在我房間歇歇就行了，不能太麻煩你們?！甭段鲹屩f。

招待所里還有服務(wù)員，他們又送水又送茶，還給我們安排了一頓有肉、有饅頭的晚餐，我還從未看到露西吃東西吃得這么香。兩個右派竟然享受了高干待遇。吃罷晚飯，我們互相依偎著坐在一起。

“露西！今后怎么辦？我們不可能一直住下去?！?/p>

“我已經(jīng)給香港的父母寫了信，告訴他們我終于想通了，去他們那兒?，F(xiàn)在和你見一面，就此了卻一樁心愿?！?/p>

“現(xiàn)在會允許你去香港嗎？”

“不容易。但事在人為?；蛟S父母有辦法。反正青海我是不會待下去的。你呢？”露西望著我。

“我有一個預(yù)感，我在畫報社也不會待太長?！?/p>

“你想在青海待一輩子？”

“當(dāng)然不想?？墒俏乙矝]有其他出路。有一件事我總想不通，中國那么大，那么缺乏知識分子，為什么要把幾十萬知識分子打成右派，送往農(nóng)村、邊疆？這么一個大的國家怎么辦啊！”我求教于露西。

“我有兩個堂兄，從美國學(xué)成回來效力國家，業(yè)務(wù)上非常強(qiáng)，就是因?yàn)樗麄冋劻俗约旱恼鎸?shí)看法，都被打成右派。”露西說。

“算了？不說了。這里條件這么好，你想不想洗個澡？”我問。

“你先洗吧！”露西說。

“你先洗，我來給你擦背?！?/p>

“那么我們兩個人一塊洗。

在這個寂靜寒冷的夜晚，在遙遠(yuǎn)荒涼的西寧城，兩個以兄妹相稱的戀人，真的像兄妹一樣相互照顧和安慰。他們的靈魂，像他們毫無掩飾的身體一樣純潔無瑕。他們暫時忘記了煩惱和悲哀，忘記了痛苦和屈辱，沉醉在愛情帶來的巨大歡樂和無限甜蜜之中。只是，這一刻太短暫了。

星期一早上，新的工作周開始了。我被通知到人事科去見白書記，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關(guān)愚謙，我們決定把你送到農(nóng)村去勞動，以便更好地改造自己?！?/p>

我問：“扎根一輩子？”

“不！去一年。你的人事編制還在出版社。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