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祖籍無錫
1919年秋,楊蔭杭辭官南歸。楊絳隨父母南下,回到祖籍無錫。
無錫,這一春秋戰(zhàn)國時代遺下的千秋古城,又給了楊絳怎樣的文化際遇?
楊蔭杭南歸后即生大病,母親送楊絳和兩個弟弟就近于沙巷口大王廟小學登記入學。從女師大附小轉(zhuǎn)入大王廟小學,楊絳感覺“就像姐姐穿著新興的服裝走在無錫的小巷里一樣”。她接觸到全然不同于老北京的另一脈鄉(xiāng)土氣韻。
人的成長漸趨繁復,需認清源頭,部分承接并主動保存以滋養(yǎng)自身。回到語源地,方言首先就是一大趣味。無錫人講“步步太陽”,孩童楊絳聽而未曉,卻已有心覓取謎底,知“步步太陽”就是古文的“負暄”,古無輕唇音,“負”讀如“步”。那時小伙伴們畫了一幅教書先生的像,每天拜拜,“鈍”他。楊絳也漸漸明白,“鈍”就是叫一個人倒霉,“多年后我讀了些古書,才知道‘鈍’就是《易經(jīng)》屯卦的‘屯’,遭難當災的意思?!甭勊绰劧茔懹浽谛?,在她聰穎好悟的天性里,必定有一種天然之虔誠信仰深埋其中。
“文革”之后錢鍾書出版《管錐編》,其“艱深之文言”是“戴著鐐銬跳舞”,他在最嚴苛的形式限制中獲得最大的語言自由。而突破人類生命和智力的局限,楊絳本人的話語智慧也像《管錐編》里的真知妙悟一樣,其生發(fā)如春筍掘土、雛雞啄殼,俯拾皆是,絡(luò)繹于途。無論是抗戰(zhàn)年間戲劇里入骨三分的諷刺藝術(shù),或《洗澡》中幾個古風盎然的標題,還是濃到極致返歸淡然的《干校六記》,或綽約若處子、干凈如初生嬰兒的人生邊上的心靈思悟,楊絳的創(chuàng)作與其生命聯(lián)系得極為緊密,她諳熟漢語言文字的生命活力,悟著漢語文化的精髓。
他們夫婦都是中華語言文字的篤信者。
自然,最早地,求知欲和探索精神萌發(fā)的楊絳是以故鄉(xiāng)的智慧靈性孕育了自己的語言結(jié)構(gòu)的,并隨著學識增長而能漸悟母語之精妙。她半生研習西學,通曉英、法、西班牙等幾種外文,集中外文化精髓于一身,這些和深厚的家學傳統(tǒng)、扎實的國學基礎(chǔ)相結(jié)合,練就了她獨一無二的文字功力。楊絳的書寫深諳漢語語源奧妙,她的文字頗具生命的感悟,底肥極為豐厚。
楊絳畢生保持著精神的豐富性和尊嚴。
自己做主
1920年舊歷大除夕,楊蔭杭“病骨支離,勉強能下床行走幾步”。父親一手扶杖,一手按著楊絳的頭,“慢慢兒走到家人團坐的飯桌邊”,椅里墊上一條厚被,象征性地和家人同吃了年夜飯。2月寒假中,父親重病脫險,余病猶存。
當時楊絳九歲,自以為是大人了。大姐楊壽康已從上海啟明女校畢業(yè),留在啟明教書,同時學習法文,打算等到春季開學,就帶楊絳三姐楊閏康到啟明去上學。大姐也愿意帶楊絳去。楊蔭杭向來認為啟明教學好,管束嚴,能為學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礎(chǔ);楊絳的二姑母、堂姐、大姐、二姐都是他送往啟明上學的。母親只心上放不下楊絳:三年前,楊絳二姐楊同康就是在啟明上學時得病去世的。楊絳下決心要隨姐姐們?nèi)⒚?,不肯再回大王廟小學。母親讓她自己做主,籌劃人生,鼓勵她去追求理想。
晚飯后,母親特地為她找出一只小箱子,并再次問她是否打定了主意、是否愿意去。
無錫人家那個年代還沒有電燈,都點洋油燈。媽媽叫我去領(lǐng)箱子的房間里,連洋油燈也沒有,只有旁邊屋間透過來的一星光亮。
……幸好在那間昏暗的屋里,我沒讓媽媽看見。我以前從不悄悄流淚,只會哇哇地哭。這回到上海去上學,就得離開媽媽了。而且這一去,要到暑假才能回家。
渴望體驗未知世界的楊絳自己整理了小箱子。臨走,媽媽給她一枚嶄新的銀元;大姐給她一塊細麻紗手絹兒,“上面有一圈紅花,很美”。楊絳對一生情感所系都有一個細膩的把握,對附著情感的所有之物均珍而惜之,大姐給的這方手絹兒自然就舍不得用。楊絳把它疊成一小方,和銀元藏在一起做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