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好酣飲,逾多不亂;至于任懷得意,融然遠寄,傍若無人。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又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中散大夫桂陽羅含賦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
這與其說是寫外祖父,毋寧說是淵明夫子自道,是寫他自己對酒獨到而深刻的體驗,在酒中“漸近自然”或“返真還淳”,就是他在前詩中所說的“酒中深味”,其本質就是敞露自己生命的真性。
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魏晉飲君子,雖然也是期于以酒求真求自然,但他們的真和自然與陶淵明的真與自然殊旨異趣?!妒勒f新語·任誕》篇載:“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該篇還說:“諸阮皆能飲酒,仲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同書《德行》篇又載:“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劉孝標注引王隱《晉書》說:“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fā),裸袒箕踞。其后貴游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甚者名之為通,次者名之為達也?!眲⒘妗⑷罴?、阮瞻等人縱酒時袒露裸體,并不能說這就是他們生命存在本真性的呈現(xiàn),只能表明他們對“真”和“自然”的理解、體驗還停留在非常淺表的層次。因為人既是自然的存在物更是社會的存在物,既有其外部的存在也有其內部的存在。如果說衣著是一個人的外在面具,包裹著一個人生理的裸體,把一個人外在的生理形態(tài)遮蓋起來的話,那么一個人內在的面具就是語言、意識和表情,它們往往把一個人內在自我的真實形象給遮蔽起來。一個人的裸性本質上不是指不穿衣服,一絲不掛的裸體充其量只能表明返回到了肉體的“真”,但未必就返回到了內在的“自然”,未必就返回到生命性體上的“真”,因為脫掉了衣服的假面具,并不代表他已脫掉了意識的假面具,裸露出精光的肉體不一定就袒露出本真的個體。
對阮籍、劉伶、阮瞻等人縱酒時佯狂裸露的行為,我愿意從肯定的方面來這樣理解:他們是以裸體放縱來對偽善的名教進行示威,是對上流社會矯情的一種嘲弄。名教用一副倫理的僵殼把人性禁錮起來,把有血有肉的人變成一種非人的倫理的抽象物,裸體便是用真實的臀部朝向禮法之士虛偽蒼白的面孔,它的潛臺詞是覺醒了的個體與名教“對著干”。禮法之士扭捏作態(tài)地“容飾整顏色”,劉伶等人便偏要“脫衣裸形”。但是,這種行為只是對名教的一種抽象的否定,說明裸露者還沒有真正找到自我,因為裸露荒放不僅否定了名教的虛偽,也否定了作為社會存在物的人本身,他們只是用一種矯情來反對另一種矯情,用自己生物的存在否定了自己精神的存在,用其外在的肉體否定了內在的真性。阮籍常常窮途慟哭而返,劉伶那種不可遏止的狂躁騷動,說明他們并沒有找到自己存在的根基,慟哭和狂躁正揭示了他們沒有存在根基的不安。他們在縱酒裸露中所顯露的只是一種外在的“真”,一種生理的“自然”,他們并沒有“得大道之本”,更沒有澄明存在的“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