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養(yǎng)真與守拙——論陶淵明歸隱(8)

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 作者:戴建業(yè)


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五首》中又將自己歸隱的動機說成是為了“守拙”:“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拙”的反面就是“機巧”,沒有阿世媚俗的氣質和機心就是“拙”。陶淵明在詩文中常常稱自己“拙”,《詠貧士七首》之六中說:“人事固已拙,聊得長相從?!薄峨s詩十二首》之八感嘆說:“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薄杜c子儼等疏》對著兒子們稱自己為人“性剛才拙,與物多忤”。既明知自己為人之“拙”,為何還要“守拙”呢?沃儀仲對此別有會心:“有適俗之韻則拙不肯守,不肯守拙則機巧百端,安得復返自然!”陶淵明所守之“拙”就是他在其他詩文中提到的“真想”、“素襟”的別名,其實是指他的本心或本性?!笆刈尽奔词刈o或保任自己生命的真性不為俗染。人生在世俗社會的攘奪追逐之中,或淪于物,或溺于私,或徇于名,或墮于利,隨著自己的為人由“拙”變“巧”而逐漸失去了自家的本來面目。要想守住自己的本心或本性,端賴個體的“守拙”工夫。熊十力在語體文本《新唯識論·明心上》中說:“真宰不為惑染所障而得以顯發(fā)者,則以吾人自有保任一段工夫耳。保者保持,任者任持。保任約有三義:一、保任此本心,而不使惑染得障之也。二、保任的工夫,只是隨順本心而存養(yǎng)之。即日常生活,一切任本心做主,卻非別用一心來保任此本心也。三、保任的工夫,即是隨順本心,即任此心自然之運,不可更起意來把捉此心。程子所謂未嘗致纖毫之力是也?!薄笆刈尽钡哪康木褪鞘刈”拘牟粸榛笕舅?,“守拙”的方法則是委運自然,也“即任此心自然之運”。當然,陶淵明的守護真性與熊氏的“保任本心”并不完全相同,熊氏的“保任本心”強調的是個體不因外物而“起意”,陶公的守護真性則重在要求不讓自己存在的真性為世俗聲利所扭曲;熊氏的“保任”說出自佛理,而陶公的“守拙”則來源于生命的內在要求。沃儀仲指出“守拙”是“返自然”的必要條件,其實“守拙”也是“返自然”本身,“守拙”的過程便是返回內在“自然”的過程,并不是先“守拙”再“返自然”,將“守拙”與“返自然”(即“歸真”)分為前后兩截?!白尽薄ⅰ罢妗?、“自然”在陶淵明詩文中是同義詞,“守拙”、“養(yǎng)真”、“返自然”因而也是同義語,它們同指個體生命從營逐于外轉而反求諸己,由淪于物欲轉而反璞歸真。前文曾指出過,“復得返自然”不僅僅是指最終返回到了竹籬茅舍榆樹柳叢的田園,更主要是指回歸到自己的本心或本性。熊十力認為保任真宰或本心的工夫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一切任本心做主’,時時處處聽從“此心自然”的決斷,并不是別用一種心思來保任此心,一“起意來把捉此心”就導致“妄念和習心”對本心本性的扭曲。這雖然與陶淵明委運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相通,但熊氏沿襲宋明理學而過分強調心性修養(yǎng),陶淵明的“守拙”則更注重田園躬耕的物質實踐,他將躬耕隴畝與守拙養(yǎng)真聯系了起來: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夙晨裝吾駕,啟途情已緬。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送馀善。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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