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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都知道三美出了事,但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黑過一會兒,順哥抓著三美的袖子,牽她去屋后的竹林。初秋的月亮看得見人間,靜靜地蒼白而憂傷。竹林里半是黑暗半是清明。順哥說:三妹,你要是想不開,哥肯定也會去死。哥要是死了,大和姆媽也不會活著……我們周家就算滅了!三美不說話。順哥又說:三妹,你答應(yīng)哥,讓哥活著,讓大和姆媽也活著!三美漠然搖頭,喃喃自語:真后悔那會兒沒松手,我怎么就不摔死呢……我給你們丟了這么大的臉,我沒臉答應(yīng)你。順哥實在沒法子,就一腿給三美跪下。三美受了驚嚇,趕緊拉扯哥,一邊號哭起來:哥,我答應(yīng),答應(yīng)你,為了你,我不去死!順哥站起身,雙手抓住三美的兩只手腕,喊三美不哭不哭,等三美平靜了,就開始跟她講挖樹蔸的收獲,講家里的生活在灣子里還算中等偏上呢……
但三美打斷了他的話,提出:你也答應(yīng)我一樁事。
你說!順哥愿意滿足三美的任何要求。
三美說:讓我嫁給五隊的張聾子。
順哥回道:什么呀?你瘋了!
三美說:我沒瘋,但我已經(jīng)這樣了……
順哥反問:這樣了怎樣了?
三美說:這樣了跟殘疾有什么兩樣?
順哥就罵:你、你是腦子殘了!
三美說:哥就當(dāng)我是個殘廢好了。
順哥喊了起來:你敢再說?再說,看我揍死你!
這時,屋后門咣當(dāng)一聲打開,大和姆媽的影子沖到竹林里來。順哥正在氣頭上,不等大和姆媽開口便吼:你們來搞么事?還不快回去歇著!一高一矮兩個影子就清晰地愣住,透過竹林的幽明,看了看跛腿的兒子和三丫頭,轉(zhuǎn)身回去。屋后門嘎吱地合攏,影子似的小心翼翼。
當(dāng)夜雞鳴時分,順哥來到了大和姆媽的房門口。他要向二老隱瞞該隱瞞的,澄清該澄清的,說明該說明的。他輕輕叩了叩房門,喚:大、姆媽。姆媽應(yīng)答著,披衣來打開門,他跛到大和姆媽的床前。大已坐起。姆媽點燃油燈,回床邊坐下。房里很安靜。他知道大和姆媽在等他說話,而他們最想聽到的消息是三美答應(yīng)嫁給張聾子,這讓他突然間不知如何向二老啟口。他們的心都操碎了。大摸摸索索地點燃一支煙。大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強(qiáng)悍的渡江戰(zhàn)士,一天一天地在兒子面前衰弱。姆媽是不怕大的煙霧的,卻咳了一聲,是在催促他說話。
大、姆媽。他說,昨晚是我態(tài)度不好。
姆媽就笑:沒事,兒子百歲也是娃呢。
但是,他不得不說出一個令大和姆媽失望的消息,他說:三美要嫁給五隊的張聾子,被我罵了一頓。
姆媽聽得明白,轉(zhuǎn)頭去看大,大木然,干吞一口氣。
他又說:三美為這個家犧牲了太多,你們不要再逼她!
大被喉嚨的異物嗆了,連聲咳起來,姆媽趕緊替大捶背。
他咬咬牙,接著說:還有,我想把樹蔸賣了,買一臺縫紉機(jī)。
姆媽又去看大,大深吸著煙,臉頰凹陷了許久,吁出一道長長的煙霧,說:這個,我們沒啥意見,你想好要做的事就做吧。
日出前天色已亮,灣子還在寧靜中。順哥拉著一輛滿載樹蔸的板車上路,往五星區(qū)街上去。秋天的平原很曠蕩,路上還沒有行人。順哥抓著板車把手,一歪一顛,板車上的樹蔸一搖一晃,半小時之后一手交貨一手拿錢的動人情景已經(jīng)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突然,順哥聞到一股黃鼠狼的氣味,停下板車,回頭向后看,是大提著一張皮毛追來:大居然不會跑步了,端著兩只胳膊篩糠似的左右直擺,活像一個被解放軍打敗的老壯丁。他看著大追過來,放平板車,對大說:大,您郎爬到車上歇著吧。大嗤地一笑:瞎扯么事!一手就搭上板車去推。順哥把著車把手,向前歪顛,感到板車不用拉便走著,連忙喊:大,你推急了,我跟不上呢。大知道兒子心疼自己,只說:不急不急,你扶住把手就行了。順哥說:要不,您郎來扶把手吧?大自以為幽默地回道:你是主力,方向該你把握咧。太陽出來了,照在順哥和大的身后,遠(yuǎn)遠(yuǎn)看去,兩顆一黑一白的后腦勺在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