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驅(qū)張團悲愴入京,小騾車秘密出城(12)

紅船 作者:黃亞洲


楊開慧入神地望著他。

“后來,我不怎么信佛了,信康梁。表兄送我兩本書,一本講的是康有為的變法運動,一本是《新民叢報》,梁啟超編的。這兩本書我讀了又讀,直到可以背出來。說老實話,我非常崇拜康梁,尤其是梁任公。我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毛學(xué)任’,也就是一輩子要學(xué)梁任公的意思,虧了你父親的指點,我才把‘學(xué)任’改成了‘潤之’?!?/p>

楊開慧點頭:“聽爸爸說過?!?/p>

“再后來,為追求德先生和賽先生,我又信奉工讀主義、巴枯寧的團體無政府主義、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后來,又覺得馬克思學(xué)說不錯,俄羅斯革命有理。胡適先生說應(yīng)該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我就跟著來排列中國的問題,一排就排了一百一十四個。后來見李大釗先生批評胡適之文,又生頓悟之感。眼下,發(fā)奮驅(qū)張,想徹底改造湖南,一省首先建國。然而看看現(xiàn)狀,驅(qū)張談何容易,來京已一月,霧障重重,肩膀上挨了一槍托,屁股上挨了一槍托。開慧,真的,我有時候,簡直不知道下一步路,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p>

“先前,你一直指點我這個道理、那個道理,從沒聽你嘆過自己不明道理,今天你看,你一肚皮苦經(jīng)?!?/p>

“這個月,蔡元培校長又在北京發(fā)起‘工讀互助團’,呼吁各地青年實行半工半讀的集體生活,要求遍地開花,將來再來個‘小團體大聯(lián)合’,在全國實現(xiàn)一個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工讀互助之社會。這個建議,似乎又不錯,可是社會之改造,就這么實驗實驗便能成功的嗎?開慧,這些天,我心中,真的是疑惑頗多。我簡直找不到出路。我沒有出路,亦即中國沒有出路,懂嗎?”

楊開慧忽然說:“能不去想這些主義嗎?”

“那怎么行?”毛澤東頓時圓了眼珠子,他眼珠子很黑?!澳?,那做什么人呢?”

其實楊開慧早已明白了,毛澤東整個人就是為主義而生的,他的到處求學(xué),他的雨中鍛煉和水中鍛煉,他的乞討旅行自討苦吃,目的都很單一,皆是為了尋找主義和播種主義,以圖國之強盛。楊開慧不像別的姑娘那樣不喜男人談?wù)搰牵喾?,她喜歡男人有肩。上天為什么要把男人的肩膀造得比女人寬一點呢?男人就應(yīng)該是這樣!

于是楊開慧便輕聲說:“潤之,那你就繼續(xù)鉆研吧。鉆研主義沒錯。就像有人說的,蚯蚓無骨,一天到晚也在深處鉆研呢。”

“可是,”毛澤東放松了坐禪的姿勢,“說實話,如今,我于種種主義、種種學(xué)說,實在還談不上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我好幾次做夢夢到一條魚,一條鯉魚,半黑半紅,像跳龍門之前的魚,傻呆呆的。我?guī)状蜗?,我是不是就是這條魚呢?我想跳龍門,也許主義就是龍門,可是我不知道龍門在哪兒。天下最慘之事,莫過于摸不著門,我若是那條傻傻的魚,那也夠慘了?!?/p>

“潤之,”楊開慧說,“你真的常常這樣苦惱嗎?”

“真的,常??鄲馈V皇俏艺f過,我從不在人前表露罷了?!?/p>

“你在我面前痛痛快快表露了?!?/p>

“那是你呀,你是開慧呀!”

這最后一句話,這句拙拙的話,楊開慧特別愛聽。她知道自己在毛澤東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她覺著了一種溫暖,于是她說:“也有一個人經(jīng)常在我面前表示苦惱?!?/p>

毛澤東一怔,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就是他,”楊開慧點點白色的靈幔,“我爸爸。爸爸說過他的苦惱,他幾次對我說過,我聽著爸爸說苦惱,倒很喜歡。追求真理的人,都有這種苦惱,這是一種高尚的苦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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