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記憶應該是四五歲。只記得幾組畫面。
那是在農(nóng)村姨媽的婆家,她婆家門口有條不窄的淺溪,溪上搭了個木橋。可能是四歲,爸媽把我放到農(nóng)村去玩,我成天就坐在木橋的橋頭。因為不愛吃飯,我很瘦,比一般同齡的孩子要嬌小。姨媽說我好想心事,很少說話,就喜歡瞪著眼睛看大人在橋上來來往往。我的印象是:坐在岸邊,兩腿交叉著懸空,手上沒有任何東西,一坐就是半天。
應該是五歲,我爸把我從他的老家接回城。從他的老家到縣城搭火車,首先得翻過一座山。當?shù)亟忻由降纳?,其實并不高,但是在丘陵地帶,就算一座山了。當?shù)厝艘龃?,都知道除了翻山?jīng)]有別的路,所以能不出村就盡量不出。翻山是件很辛苦的事。那時我只有五歲,爸爸讓我先走一走,實在走不動的時候答應背我。可能覺得翻山很好玩,我一直在爸爸的前面走。爸爸問過我好多次,要不要背,我說不要。山里很靜,大人們?yōu)榱瞬患拍?,翻山的時候會喊號子,我爸爸也喊,還聽到了其他翻山人的應答。爸爸是個開朗的人,嗓子也好,好象他喊了不少的號子。毛子山大人得翻兩小時,我始終沒要爸爸背,路上好象還唱過歌。但是下了山,進了火車站,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爸爸說,我在他懷里一氣睡到了長沙,根本不醒。
這件事在爸爸嘴邊掛了十幾年,他說我有腿勁,有韌勁,認定的事情就做到底。
一生中最好的腿勁可能就在五歲那年用光了,到六歲,我竟然瘸了。現(xiàn)在要說的就是我童年記得的關(guān)于瘸腿的第三組畫面。
我生在六十年代初那個特殊的困難時期。媽媽懷我的時候因為營養(yǎng)缺乏得了水腫病,我出生后便沒有吃過一口母乳。那時大人的工資一般每月才幾十塊,雞蛋就要五毛錢一個,媽媽一個勁兒地說我是吃米糊糊長大的。這樣的先后天狀況,使我從小體弱多病,就是個病秧子,住院打針吃藥是家常便飯。我得過肝炎、肺炎,出過麻疹還差點死了,常年不是咳嗽就是發(fā)燒。六歲那次是得了氣管炎,照例去爸爸所屬的部隊的醫(yī)院打針。當時好象是夏天,快下午五點了,媽媽帶我去醫(yī)院。那天當班的護士見到我就不高興,嫌我來得太晚。她操作的時候極不耐煩,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在我屁股上抹碘酒的時候,媽媽看了覺得位置不對,和平時的地方有很大差別,就提醒她。她拿眼翻媽媽,說你懂什么,要懂自己打呀!那天打的是青霉素,打完針護士就麻利收拾東西催我們趕緊快走。從醫(yī)院到家里大約十分鐘的路程,都屬部隊的轄區(qū),平時總在這一帶玩,很熟。媽媽不擔心我走丟,就自己走自己的。過了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我走得太慢,回頭催我一次;再過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我坐在地上徹底不走了。我告訴媽媽屁股痛,腿也痛,媽媽以為是護士推針太快,安慰我?guī)拙?,把我從地上拉起來牽著走回了家?/p>
大約晚上九點,大人發(fā)現(xiàn)我的腿開始萎縮,這一下不得了,媽媽知道出事了,一定是那針打壞了,好多人一起把我送到了醫(yī)院。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在我意識到人該有羞恥心的時候,我被脫掉了褲子,躺在診斷床上,被很多大人圍著。大人們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說什么我聽不懂。有人在量我的腿,說已經(jīng)短了三公分,一會兒又說還小了三公分。媽媽的情緒激烈,她說了下午打針的經(jīng)過。我沒有吭聲,也沒有流淚,我并不知道可能的后果,也不知道害怕,只求媽媽快點把褲子給我穿上。
后來來了一個年紀大點的男醫(yī)生,大約五十歲,我聽見別的醫(yī)生叫他院長。院長聽完經(jīng)過,敲敲我的腿,告訴我媽媽打針傷到了我的坐骨神經(jīng),要住院長時間治療,結(jié)果一時還不好說。如果先前還存有一絲希望,這個結(jié)論讓那一絲希望也最終破滅,媽媽憤怒到了極點,她表態(tài)說,如果醫(yī)院不治好孩子的腿,孩子她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