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第二年,更多的人住進了再生磚房。而女人也有了自己的磚廠,小具規(guī)模,有些收入了。她與一個中年男人合伙來做這事。他以前是村里做建材小生意的,也在災難中失去了家庭和親人。他們又雇了兩個伙計。每天他們都按照建筑師教授的辦法,不歇氣地制作再生磚。母親穿著短衫,赤著結(jié)實的胳膊,操縱機器,揮汗如雨,曬得黝黑黝黑的。附近需要蓋房子的人,都來買他們的磚。他們忙個不停,顧不上其他了。日子好像又回到了災前。
“磚咋個賣?”一個鄰村的村民指著碼得整整齊齊的再生磚問道?!叭侨黄ァ!迸藡故斓鼗卮稹4迕耥樖帜闷鹨粔K磚頭問:“咋個是黑的喃?”“這個東西是用垮塌房屋的廢料做出來的。”“結(jié)不結(jié)實喲?”“絕對沒得問題,這是用科學技術(shù)打的?!蹦┝耍趾V定地加上一句:“放心啊,還經(jīng)過徹底消毒呢。”看到他們的生意興隆,那些早先沒有參與制磚的村民才感到了后悔,于是也紛紛設立了自己的磚廠,或至少是打磚的家庭作坊。
不久,女人跟那個與她一塊制磚的男人結(jié)了婚,一年后又生了孩子。那便是我。跟再生磚一樣,我的出生據(jù)說也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分娩是在家中進行的,整整一夜,母親都在慘烈地號叫,像要把什么呼喚回來,也像在痛苦地懺悔,而家中的墻上則暴發(fā)出宏大水流般的奇異聲音,仿佛要把什么撕裂,里面有怪物就要沖出來;父親在一旁手足無措,臉色蒼白,不停地念叨著菩薩保佑。這一幕便是我出生時記得的唯一情形。后來,我就在磚墻的異樣的聲音中成長著,慢慢地熟悉起了它們。這不是母親的乳汁,卻以另一種方式滋哺著我,那居住在再生磚中的亡人,以一種仿佛灰色的神情看著我一天天長大,成為這個家庭的新成員。這最初使我懼怕。還是個嬰孩的時候,只要一個人睡在搖籃里,我就覺得墻壁上有手要伸出來,扼住我的喉嚨。我終日大哭,一刻也歇不下來,不吃不喝,醫(yī)生也看不好。后來有一天,父母便商議,請和尚來做法事,超度亡靈。這是災后他們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他們?yōu)榇硕枫凡话?,卻又懷著期盼。
“不要怪我們喲,是想留你們下來的,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住進了新屋子,也有了新的家。為了孩子,我只得這么做,請你們原諒吧。我會把你們永遠放在心里。你們在天堂那邊要好好地過啊?!迸俗叩胶诔脸恋膲η?,對準它說。然后,把掛在墻上的前夫與孩子的遺照取了下來,用布包好,收進柜子。那墻此時陷入沉默,就像成了一個真正的死人。
和尚來了。他的寺廟就在村子附近,災難時也倒塌了,住持和其他僧人都壓死了,他當時去外省云游,活了下來。災難發(fā)生后的那一年里,他的生意都特別好,經(jīng)他超度的亡魂不知有多少,他恐怕今后幾輩子都超度不了那么多。要請到他很不容易,不光是花幾個銀子的問題。我們家輾轉(zhuǎn)托了好些關(guān)系,才把他請了來。和尚是一個很有修行、很有學問的中年男人,帶著從災民中新招募的助手一起來的。他像送貨上門的冰箱安裝員念產(chǎn)品說明書一樣,慢慢吞吞地對我的父母說,佛經(jīng)上認為,人死后,就進入了中陰之旅,要經(jīng)過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獲得新的生命。然而,由于某些原因,對于一些死者來說,這趟旅行進行不下去了,不僅四十九天走不過去,而且四百九十天、四千九百天……永遠也走不過去,像腸阻塞一樣,中陰輪回被無限期拖延了。不幸啊,這場災難之后,很多家庭就是這種情況。幸虧把我請來了……我后來想,和尚其實會不會是在暗示,這都是因為建筑師的緣故?死者被磚墻所拘,還停滯在這個世界上,無法轉(zhuǎn)世投生。本來是再生磚,為活人制造了新生活,卻屏蔽了死者的再生之路,這竟是多大的人生矛盾呢?于是,只有靠和尚的法事能解除掉這樣的羈系。然而我知道,實際上直到最后一刻,父母仍然猶豫著,這樣做到底好還是不好呢?我躺在搖籃里看到,他們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那樣,紅著臉,低著頭,在和尚面前,一句話也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