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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樹 畫在人心的苦悶上(2)

畫在人心的苦悶上:李宗陶藝術訪談錄 作者:李宗陶


老樹的畫上的一株垂柳、幾枝海棠,多是他前17年鄉(xiāng)村生活經驗的反芻、提煉和詩化。那些形狀各異的葉片,好多是山中草藥,從前他在山里采摘了賣錢。他知道“五一”前后的柴胡才能入藥,丹參要秋后初冬去刨,野山藥的葉片跟何首烏的長得很像……他生吃過何首烏,當場倒地口吐白沫,那葉子的長相更難忘了。

1979年,老樹考進南開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遇上一些老先生,邢公琬、李何林、李霽野、朱維之,都是詩文功底深厚,同時活在古風里的人。古代文學史學了三年,六個學期,自先秦的《詩經》《楚辭》一路下來;音韻學重點講詩詞格律;唐宋詩詞也細細捋了一遍。這期間,葉嘉瑩先生應外語系主任李霽野盛邀回大陸講學,帶的第一個班就是老樹所在的班級,臺下坐著的學生中間還有葉先生的侄子葉言材。

“她講宋詞,沒有講稿,在講臺上來回走,側向著學生,秉承顧隨先生的講法,完全是體驗性的,好像就走在宋人的庭院和山水里。她還會古人那種唱誦式的吟詠,不僅心境進入,同時身體進入,你都會恍惚她是個現代人還是個南宋人。單就講臺上的風采,后三十多年里我還真沒有見過第二個人。更重要的是,她把你帶去那兒了,走得有多遠。她講柳永時,哪有柳永?她就是柳永。她講秦觀時,哪有秦觀?她就是秦觀。2003年,我們畢業(yè)20周年,把老太太從加拿大又請回來,給學生做了一場演講,她已經八十多歲了,真棒啊。她講姜夔的一首詞,講得淚如雨下,在臺上成了淚人,底下的小孩都傻了。人家進去了,回到一千多年前,與古人共推移。現在有幾個老師能這樣?沒有?!?/p>

“顧隨先生的弟子,我還遇到過一位,楊敏如楊教授,比葉先生高一兩級,一直在北京師范大學教詩詞。她90歲那年,來給我們講了一回課,講的是蘇東坡的一首詞。那會兒她剛做完髖關節(jié)置換手術,我估摸講半小時也就差不多了,結果講了三四個小時,旁征博引的,底下的學生聽得如癡如醉。那個年代的人真是太有魅力了,她的學問、人生經驗,以及她這個人呈現的氣息,完全是一體的?!?/p>

順著這個理,民國時期軍閥張宗昌的那些“丘八詩”他覺得好:天真率直,了無心機。比如這首模仿劉邦詩的《俺也寫個大風的歌》:

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xiāng)!數英雄兮張宗昌!安得巨鯨兮吞扶桑!

還有這首《天上閃電》:

忽見天上一火鏈,疑是玉皇在抽煙。如果不是在抽煙,為啥又是一火鏈?

吳佩孚寫的軍歌《滿堂紅·登蓬萊閣歌》,在他看來氣勢浩蕩。有一年,從朋友的岳父、當年北京大學哲學系的畢業(yè)生嘴里聽到哼唱版,對史料里一行字“曾被定為國歌,傳唱十幾年”有了感知。

“現在太多所謂的詩,技巧圓熟,言語合度,中規(guī)中矩,可哪里還有那樣的天真、誠懇和好玩?人多少總有些天真無賴的心性,可什么時候在人前、在詩文里表露過?為什么總是假裝正經,道貌岸然?所以我說當今最好的文字,就是手機里、網絡上傳的某些段子。”

輪到老樹自己在畫上詩文題跋,他寫好句子,往通俗里改,改了幾遍,就是這樣:

街道主任大媽,表情總很嚴肅。愛看中央文件,走路特像干部。見我最愛打聽,為啥你叫老樹。聽說你是教授,正處還是副處。

梅花對我說,一年沒見面。為我吹一曲,我再開一遍。

陰霾遮蔽帝都,還起一個大早。彈首晴朗曲子,希望心情變好。

進到農貿市場,看到一棵白菜。長得那叫水靈,抱回談談戀愛。

春風拂人面,田野采鮮花。吹著口哨回,咣當塞給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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