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蔡瀾談日本 作者:蔡瀾


今村昌平  

今村昌平從導(dǎo)演了《豚與軍艦》之后成名,所拍的電影, 多數(shù)較為灰暗,更常帶政治批評。

前一些時候,他已沒有拍戲,只好在橫濱搞一個電影學(xué)校 過日子,但堅持要拍好電影。

機會終于來了,他的《山節(jié)考》計劃被東映看中,拍出來后不只在康城影展得獎,日本國內(nèi)也大賣錢,單單是電視放 映權(quán),已高達二億五千萬日幣,合一千六百多萬港幣,收回成 本。

今村除了還掉許多債務(wù)之外,還為他的學(xué)校添了不少攝影 器材,意氣風(fēng)發(fā)之下,他又追擊導(dǎo)演《女炫》,東映當然樂于 出資本,但今村貪圖多分賬,自己投資四成。

《女炫》拍得不錯,故事講日本人戰(zhàn)前在東南亞開妓院,戲 里有裸體,有喜劇。不過,終于脫離不了政治批評和中年趣味, 賣座慘敗。

最少,還能賣電視版權(quán)和錄影帶來補助呀,今村以為。但 電影中他大罵日本天皇,引起日本極右派的憤怒,紛紛在各地 舉行抗議,電視臺忽然縮沙,不肯兌現(xiàn),今村連這個最后希望 也破滅了。又回到他那負債累累的生涯,他又去求東映的老 板:“我還是要拍有意義的電影,沒有片酬也干。”  

女 炫  

《女炫》,念為ZEGEN,不能將字眼分開解釋,它指:江 戶時代,將妓女推銷給客人的人,又稱為判人,故真正的意思, 應(yīng)該做“拉皮條”。

這部電影在澳門和港九外景由我們協(xié)助拍攝,今村昌平原 先寄來的劇本,題名為“女炫”,但這名字連日本人也多數(shù)看 不懂,所以劇本的第二稿改名為男主角的名字《中村伊平治 傳》。

片子上映時,今村認為戲名越看不懂越有人談?wù)?,還是將 片名改回“女炫”,男主角是個開妓院的,其實內(nèi)容批評政治, 真正的皮條客,是天皇。

這一下子可闖了禍,電影不賣座,連電視版權(quán)也賣不出。 今村昌平面臨破產(chǎn),但好在東映公司老板岡田還是支持他,讓 他開新戲。談到拉皮條,文雋告訴過我一個在澳門召妓的故 事,澳門有賣春女,文雋友人去試,來者甚丑,故向皮條客投 訴,皮條客慢條斯理地說:“丑是丑的,但系,果副架好靚!”    

小說·田中絹代

年輕人對田中絹代沒有什么印象,看《望鄉(xiāng)》那部電影時, 說這個扮耆娼的老太婆怎么演得那么好?這老太婆,就是在日 本紅極一時的田中絹代。

新藤兼人導(dǎo)演過《裸島》等名片,為她寫了傳記。她一生 離奇,令人難于置信,故把書名叫:《小說·田中絹代》。初版 一萬本,一下子就再賣十萬冊,現(xiàn)在還在直線上升。

田中十八歲起開始演戲,和導(dǎo)演清水宏同居。清水才能有 限,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作品,她卻對藝術(shù)的修養(yǎng)越來越深。田 中看來是個脆弱的少女,但當清水和她吵架時,她大叫:“老 娘撒泡尿給你喝。”說完就地行兇。

離開清水,她愛上了棒球名手水原茂,但這只是暫短的幻 覺。后來嫁給松竹公司的木戶四郎。事業(yè)的巔峰,是演出了巨 匠溝口健二的《雨夜物語》和《西鶴一代女》。他們之間雖然 一直保持著柏拉圖式的愛,但一起到了威尼斯去參加影展時, 終于沉湎于肉體。

一家有八人,她是幼女,一生照顧著她的哥哥和姐姐。她 的三哥還把她買的豪邸變賣做生意失敗,但是她總無怨言,只是到最后卻不愿意看到他們的臉。

到了晚年,她的生活蕭條,值得安慰的是有個老傭人仲摩 新吉陪伴著她四十年。這一段故事更像一篇小說。田中沒有錢 的觀念,又一直是那么的天真。用完了錢,便向他伸手:“新 吉兄,給我錢。”

老傭人馬上四處為她奔跑借來給她用。他每年都想辭職不 干,但“再見”這兩個字永遠開不了口。到底,他欣賞過她的 偉大演技。

臨終入院,只有他一個人照顧,田中說:“新吉兄,鰻魚。” 他即刻跑到鐮倉那間田中吃慣的店里去買。

“總之,她只愛演戲,就這么毫無道理,亂七八糟地過了 一生。”仲摩新吉說。    

貓老人

島耕二先生今年已經(jīng)八十歲。

《金色夜叉》、《相逢有樂町》等名片,都是他導(dǎo)演的。年 輕時,身體高大,樣子英俊,曾主演過多部電影。他一生愛動 物,尤其是貓,家中長年養(yǎng)七八只,現(xiàn)在年事已高,失去昔日 之瀟灑,樣子越來越像貓。

在東京星期日不能辦公事,便向我從前的女秘書說,不如 到島先生家坐坐。她贊成。不過,她說,可不能穿好的衣服, 不然全身將被貓毛黏滿。我笑稱早已知道,你沒有看到我穿的 是牛仔褲?

他家離市中心很遠,從火車站下來,經(jīng)一段熟悉的路,抵 達時,見其舊居已煥然一新,改成兩層。走上樓梯,島先生開 門相迎,我們緊緊擁抱。

一見面,第一件事當然是喝酒。他喜歡的是一種價錢最便 宜的威士忌,樽子有日本清酒那么大,我們兩人曾干過無數(shù) 瓶。

下酒菜是他親自做的煎豆腐渣,他將這種喂動物吃的東西 加工,以蝦米、蔥、芹菜、肉碎等微火煎之,去水分,一做要 兩三個鐘頭,他說,時間,對他已沒有以前那么重要。

貓兒們參加一份。大塊一點的肉類,他一定先咬爛后才喂,貓一只只輪流來喂,毫不爭吵。目前住在他家里的共有六 只,加上另外兩只在吃飯時間才出現(xiàn),它們是不被馴服的野 貓。

看到的都是土生的,島先生說過他最不愛名種貓,它們嬌 生慣養(yǎng),毫無靈氣,一點都不得人歡心。

我伸手去摸其中一只花貓,它忽然跳起來假裝要咬我,我 放開手,它又走近依偎著我。

“這一只名叫神經(jīng)病,不要怕,它不會咬人,反而是最容 易親近新朋友。”島先生說:“我拍電影,已經(jīng)沒以前多,把這 個家改成兩層,下面租給女學(xué)生們住,多數(shù)是學(xué)音樂的,她們 最喜歡上來抱神經(jīng)病。”另一只步伐蹣跚的白貓走了過來,往 他懷中鉆,他說:“阿七已經(jīng)十歲了,照貓的年齡,和我一樣 老。年齡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二十年前你二十歲,我大你兩倍, 二十年后,我只不過大你一半罷了。”

又有兩只走過。他說那是同個母親生的,但顏色不一樣, 叫黃豆和黑豆。

“爺爺,爺爺。”一個年輕的女房客不敲門地走進來。島先 生笑罵道:“不老也給你叫老了。”女房客一個箭步跳上前抱著 他,問道:“今天有什么東西吃?”

“她叫阿花。”島先生向我解釋:“學(xué)鋼琴的,每天早上給 她吵死了。”

說完拍拍阿花的頭,說:“今天不行,留給客人吃,好不 好?”

阿花唔的一聲,點點頭走下樓去。

“她們常跑來把我辛辛苦苦做的下酒菜都擦光了。”島先生 說。

“那怎么行?至少也要剩點給自己。”我說。

他笑著搖搖頭:“對貓,我已經(jīng)不留了;對人,我怎么忍 心?”   

這時,又有條巨大的黑白貓走來,乘島先生去拿冰塊的時 候,一屁股坐在他的座位上。島先生回來一看,說:“它有十 公斤重,叫蒙古人。”

說完便坐在蒙古人旁邊,抽出柔軟的面紙為它擦干凈眼 角。

倒抓它頸項的毛,它舒服得閉起眼睛。“蒙古人真可憐,” 他說:“來我家的時候,已經(jīng)被它以前的主人去勢了。”

我看到蒙古人的兩粒睪丸,正要問島先生去勢了的貓為什 么還有那兩團時,他說:“講個貓笑話給你聽吧,我有一千零 一個貓笑話。”我們拍手稱好。

“從前有一個大把錢的寡婦很喜歡貓,家里養(yǎng)了十幾只。

“但是她還感到很寂寞。一天,阿拉丁神燈的巨人給她三 個愿望,她的三個愿望都是要把這十幾只貓變成英俊的男人。 啵的一聲,果然靈驗。寡婦馬上張開她的腿,但是,這十幾個 美男子異口同聲地說:‘你忘記了嗎?我們都被你去勢了。’”

他說后,大家大笑,島先生摸摸蒙古人的頭,對我說:“貓 兒們要是坐在我的椅子上,我絕對讓它們一直坐下去,如果是 我的老婆這么放肆,早就被我趕跑!”

憶藤本

東寶制作公司的社長藤本真澄,中國電影圈里大概還有些 人記得他。

很久以前他常來香港拍《社長》電影片集。后來,他也曾 力捧尤敏成為日本影壇的紅星。寶田明、加山雄三等都是他一 手提拔成,但是,比起他監(jiān)制黑澤明的影片,這些都不值一提。

黑澤明在日本,工作人員稱他為“天皇”,也只有藤本敢 和他吵架,刺激他拍《用心棒》、《椿三十郎》等較商業(yè)性的片 子。他們又分開又結(jié)合,到最后還是好朋友。

藤本是一個大胖子,戴著一副厚玻璃眼鏡,幾個圈子后 面,閃耀著兩顆敏感的小眼睛。他給人家的印象是性子又急又 火爆,講話聲音又大又沙啞。日本電影圈里有什么雞尾酒會的 話,只要聽到有人在呱呱大叫,那大家知道藤本已經(jīng)來了。因 為他資歷深,影壇中人都對他敬畏,他更是威風(fēng)。

就在這么一個聚會中,我第一次遇到藤本,他像一只蠻牛 一樣地推開人群跑到我面前,說:“君,你新上任,應(yīng)該多買 我們公司的片子!”

當時我當一家機構(gòu)的日本分公司經(jīng)理,只有二十出頭,血 氣方剛,不喜歡他那囂張的態(tài)度,但還是強忍下來,不卑不亢 地回答說:“君,這個稱呼是年紀大的人對比他們小的人用的。

我年輕過你,本來你可以這么叫我。但是,我代表的公司買你 們的電影,顧客至上,你應(yīng)該明白,藤本君。”

他一下子呆住,不知怎么接口。

“以后,我還是叫你FUJIMOTO-SAN,你叫我CHAI- SAN,如何?”我說完伸出手來。

藤本本來沉住臉,但是忽然放聲大笑,說:“好小子,就 這么辦吧!”

后來,我發(fā)覺他的個性一如其名真澄,又很孝順。紅得發(fā) 紫的女明星新珠三千代和他有段情,因為他母親反對,弄得終 生不娶。藤本解釋他的性子為什么那么急:“我在德國的時候, 乘火車看到廁所的一個牌子寫著:請快一點,還有其他人在 等。以后這成為我的哲學(xué),做什么事都要快!”

藤本真澄帶我去銀座的一家壽司店,它的特征,門口掛了 一個極大的紅燈籠。

一進去,發(fā)覺店子很小,客人圍繞著柜臺而坐,再也沒有 其他桌椅,只能服務(wù)十個八個。更奇怪的——它的柜臺沒有玻 璃格子,看不到魚或貝類。

大師傅向藤本打招呼,兩人如多年老友交談,我插不上 口,便先喝清酒。酒比其他地方干澀,但很香濃,藤本說是為 這家店特釀的。

心中在嘀咕不知要叫什么東西吃時,大師傅捏呀捏呀,炮 制了兩個小飯團,只有通常吃的半個之大;一個上面鋪著一片 魚,另一個是一片象拔蚌。

我伸手把后者拿了沾醬油吃下,真的齒頰留香。大師傅瞄 了一眼,心中暗暗地記住。之后,他一樣一樣地弄給我吃,都 是以貝類為主,等到你認為單調(diào)的時候,大師傅又在間中穿插 上一兩片魚類的壽司。每一次捏出來的東西,都和前一次的味 道不同。

“來這里的客人,從來不用開口,大師傅會觀察你的喜愛。  

一出聲便是老土了。”藤本低聲地告訴我:“他們先從魚類和貝 類分開,再試看你要淡味還是濃郁的,一直分析下去。只要你 來過一次,大師傅便會將你的口味記住,所以這里不用將食物 擺出來讓客人點。你表現(xiàn)得很好,沒有出洋相。”

“東洋相。”我修正道。

藤本大笑,繼續(xù)和大師傅聊天。

吃了好些生東西,正想要有點變化時,大師傅挖了一個大 鮑魚,切下兩小片扔入一個小鋼鍋,倒入清酒,在猛火上一燒, 又擺在我面前,肉是半生半烤焦,入口即化。

接著,我想喝湯來湯,吃泡菜來泡菜;倒最后一滴時,新 的酒瓶又捧來。

好家伙,什么都給他猜透了。

最妙的是,他們還能注意到客人的食量,沒有說吃不夠, 或者是吃剩一塊的。當然,價錢是全日本最貴的一家。

以人頭計,一走進這店子吃多吃少都要付巨款,但是走出 來的人,從來沒有一個呼冤叫枉。

我也是個急性子的人。藤本和我一老一少,什么事都很談 得來。他每次去外國經(jīng)過香港,一定來找我,因為他知道我和 他一樣好吃,會帶他去新發(fā)現(xiàn)的好菜館。對我他還算客氣,要 是他和他下屬吃飯,自己的肚子一飽就摔開筷子和湯匙,扔下 錢馬上上路。

藤本的酒量驚人,不消一個半小時,我們一喝就是兩瓶威 士忌。大醉后,他常告訴我一些趣事:

當黑澤明在蘇聯(lián)拍《的斯·烏查拉》的時候,藤本老遠地 跑到莫斯科去探班,兩人一起到一間高級餐館。

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黑澤明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吃到新鮮 蔬菜了,那晚上看到菜單上有包心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 侍者來問,侍者點點頭。黑澤明大喜。

兩人各叫一份包心菜,耐性地等待,不到三分鐘即刻上桌,原來侍者捧來的是兩罐罐頭,啵的一聲倒在碟上,這就是 莫斯科的蔬菜,把黑澤明氣個半死。

“還有一件更氣人的事!”黑澤明告訴藤本。

“怎么啦?”藤本問道。

“有一次,我睡不著,跑到外面去喝伏特加,三更半夜才 回酒店。第二天,我睡得不夠,頭痛得不得了,就打個電話給 有關(guān)單位,說我感冒了,人不舒服,不拍戲。”黑澤明嘆了一 口氣:“唉,哪曉得他們拆穿了我的西洋鏡,罵我是喝醉了詐 ??!”

“他們怎么知道?”藤本問。

黑澤明搖搖頭:“旅館的每一層都有一個負責(zé)打掃的老太 婆,她們都是KGB呀!”

我患了眼疾,到東京去的時候,藤本親自帶我去他的眼科 醫(yī)生治療,又介紹我另一個吃生魚的鋪子,我從來沒有試過那 么好的刺身。

晚年,他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檢查后才知道是食道癌。

我送了燕窩和人參,但已無效。

他去世時我本想去參加葬禮,俗事纏身走不開,心中十分 的難過。

日本設(shè)有藤本真澄獎,頒給最優(yōu)秀的制片人,今年已第三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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