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強生根本沒聽阿四在說什么,他只是接著往下說,他建議大家午夜時去看看酒店的舞廳和頂樓的沙遜閣,他以為那兩處是整個酒店的精華所在。而且他以為,改造前留有革命痕跡的沙遜舞會原址與沙遜私寓原址,才是最值得參觀的。如果費爾蒙特集團真的接手經(jīng)營——強生的聲音的確富有吸引力,喬伊看著他燈影里寬大有力的中年人的臉,想,他一定也是高中辯論隊的高手。緊接著,一張白皙狹長的臉浮現(xiàn)在她腦海里,每到夏天,陽光照射以后,環(huán)繞著那張少年五官尚未松開的臉?biāo)闹艿木戆l(fā),就會變紅。那金紅色卷發(fā)環(huán)繞著厭惡的笑——如果費爾蒙特接團接手,他們會將它完全做成一樁生意,就像他們在加拿大的古堡酒店里制造鬼故事,增加它的神秘性一樣。原來強生也有對全球化的批判,即使是批判,他也理直氣壯。喬伊心里那股熟悉的惱怒沉渣泛起。
阿四轉(zhuǎn)身將桌上喝完的酒杯收到托盤里。
喬伊的杯子里還留著一粒糖漬櫻桃。阿四問她還要留著杯子嗎?喬伊搖搖手腕說,“收了吧,太甜?!?/p>
阿旺托著滿滿一托盤空酒杯,在石柱中間的陰影里無聲地穿梭。
阿四過去輕輕點了下他的胳膊,“聽那個外國人說,我們酒吧并不關(guān)門,是換到華亭賓館去了?”
阿旺伸出下巴,長長地點了點總經(jīng)理的那張桌子。阿四順著阿旺用下巴指的方向望過去,總經(jīng)理身邊,坐著另一對夫婦。他們看上去像是做酒店業(yè)的人,穿著體面的深色制服。那個女士也長著一張團團的臉。阿旺輕聲說,“她是華亭賓館的總經(jīng)理,她先生也是從我們和平出去的,原先也是客房服務(wù)生,現(xiàn)在人家是王寶和酒店的總經(jīng)理?!?/p>
“這么說,我們一定會去了?”阿四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屏住了呼吸。
“應(yīng)該是吧?!?/p>
“聽說是原班人馬都去?”
“人家看中的是老伯伯們和老伯伯的牌子,我們這次是陪襯。”阿旺說。
“那也不是的。要是沒有我們,老伯伯們撐不起一間酒吧?!卑⑺恼f。
阿四端著盤子走進吧臺里,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會這樣無聲無息地退休了,和大廚房里的人一樣。原來,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呀。
吧臺里的燈光異常明亮,能說得上璀璨。阿四曉得,這是因為自己的心豁然開朗了。她從未想到過,自己的命竟然比父親還要好,竟能跟隨酒吧一起離開飯店。她張皇四望,一時不知道該做什么。
她四下望望,同事們都在安靜地做著手里的事,但她能感覺到他們舉手投足間的如釋重負(fù)。鎮(zhèn)靜,鎮(zhèn)靜。她心里吩咐自己,擁抱自己,安慰自己,又為自己鼓掌。
阿四打開水龍頭,開始洗托盤里的玻璃酒杯。伸到清流里的酒杯霎時就被注滿,通明得好像要融化在水中。她用海綿輕輕擦洗,然后再沖凈。阿四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些香檳杯在水中像溶解的冰塊那樣脆弱。接著,她叉開五指,在手指間夾住三只杯子的杯底,將杯子倒頭放到消毒水里浸一下。濕漉漉的杯子在盆中相碰,發(fā)出有些沉悶的碰撞聲,阿四的心哆嗦了一下,生怕它們被自己不小心敲碎了。然后,她提手從消毒水里取出杯子,再沖凈,擦干,再擦亮,吊回到酒杯架上。阿四仰頭看它們,它們像午夜的星星一樣,在她頭上閃爍著明亮的,安詳?shù)模瑝艋冒悴徽鎸嵉墓饷ⅰT谏虾W钋缋矢伤那锾焐钜?,她下班回家,就能看見這樣不為大多數(shù)人認(rèn)識的美麗星星。阿四仰著頭,似乎又看到了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