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桂花酒(12)

成為和平飯店 作者:陳丹燕


“當年貝拉·維斯塔舞會要來我們這里時,我還很年輕。飯店要為整個酒店的地板打蠟,人手一時不夠,我們這些年輕人全都留下來加班打蠟。打完蠟磨亮地板時,我們也是一邊干活一邊唱歌的。那氣氛好像要過中國年?!卑⑺膶⑼斜P抱在胸前的樣子,讓喬伊想到當年貝拉·維斯塔高高的白色天花板下推著古老的蠟拖,從舞廳的這一頭奔向另一頭歡笑的女孩子。她們的歡樂在喬伊看起來,是那樣的令人感傷。

“你是在哪里學的這樣好的英文?”澳大利亞人雙眼湛藍欲滴地向上看著阿四圓潤的下巴,他也非常喜歡阿四的臉型,這才是他心目中標準的中國人。

“我?我都是在酒吧間里跟客人學的。”阿四說。

樂隊正在演奏一曲充滿東方情調(diào)的曲子,喬伊不知道那是什么。喬伊旁邊肥胖黝黑的南亞作家卻隨著音樂,用中文唱了起來:“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我和阿詩瑪回家鄉(xiāng)……”臺上的樂手們都附和著他,微笑起來,薩克斯風手還為此擰了擰左邊的肩膀。

那個作家激動地說起自己的身世,原來他來到英國之前,是馬共時代的南洋激進華人學生。南洋的精英青年當年以同情馬共為風尚,結果便是被永遠逐出故鄉(xiāng)。他少年時代在南洋,唱的都是紅色中國的歌曲,類似當時的中國青年以蘇聯(lián)歌曲為自己的音樂背景。他突兀的歌聲里帶著草莽之氣,還有爵士自身散發(fā)出的感傷,與他說標準倫敦音的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喬伊看著他,好像查看一只被敲開了硬殼的核桃。

阿四看著他微笑,一邊對喬伊解釋說,“我們這里許多客人都會這樣激動的。還有一次,一對美國的老夫妻在這里聽到他們敲《跳舞的馬蒂爾德》,兩個人就哭了。后來告訴我們說,那是他們倆高中畢業(yè)舞會時跳過的曲子。后來,他們在美國再也沒有聽到過。”

“剛剛聽說,明天就關閉酒吧了,是這樣嗎?”喬伊問阿四。

“真的?這么快?我還不知道?!卑⑺膽馈?/p>

“哎,強生!”喬伊的聲音像一把剪刀那樣剪破南洋人多愁善感的故事,“這位小姐說酒吧沒接到什么關門通知?!?/p>

強生隔著桌子上零散的酒杯斷然回答說,“錯,明天樂隊就要準備搬往徐家匯的華亭賓館,那里將復制出一個假的和平酒吧來。聽說他們要帶去八角桌,椅子,燈具,整個酒吧,還有整個樂隊?!彼e起濕漉漉的杯墊搖了搖——甚至杯墊。他揚起手中的杯墊,得意地說,“這是此刻正在這間酒吧里討論著的事情?!?/p>

喬伊回過頭來,正好看到阿四的臉變得僵硬,她奇怪地發(fā)現(xiàn),阿四不笑的時候,鼻子與上唇之間竟然可以拉那么長,長得像駝羊的面部。那張溫暖可親的臉霎時變得僵硬慘白,喬伊意識到阿四說謊了。喬伊原先想引阿四與強生對質(zhì),用阿四這張政治絕對正確的本地臉挫敗強生。不過喬伊不明白,即使阿四是說謊了,也不用臉色白成這樣。

阿四幾乎耳語般地爭辯,“這是不可能的,我從來都沒聽說過酒吧先整體搬到華亭賓館的事,那是一家新酒店,不可能有我們酒吧的氛圍的?!卑⑺臄鄶嗬m(xù)續(xù)地吐出一個又一個英文詞,她那恍惚的,支離破碎的句子里,語法仍舊正確,讓人能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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