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沒聽他在說什么,她只是挑釁般地盯著他的嘴唇。他身上有種英國人強勢攫取殖民地一切的本能反應,她憎恨這種勢不可擋的強勢。連一個沒落老酒店附屬樂隊的解釋權,也要緊緊抓在手里。她知道,不要看那嘴唇薄得幾乎是一條線,但比厚嘴唇更有力,真的吸吮,會在脖子這樣柔軟的地方留下瘀斑。酒吧光線黯淡,東方式的幽暗中有種與歐洲不同的神秘與危險,喬伊每次來到東方,都感受到這種內(nèi)在的沉重與凋敗。喬伊想起高地門高中時代令她又恨又怕,永生難忘的薄唇。她想,也許他現(xiàn)在正是如此長相的,滔滔不絕的中年人。后來她的心理醫(yī)生斷定,這種憎惡來自愛慕。喬伊并不相信心理醫(yī)生,常常她去與他們談話,只是尋找一種編故事的特殊視角,一種專業(yè)交流。但是她卻相信這一分析。不過那種愛慕與其說是亞當與夏娃式的,不如說是巴別塔式的,由語言帶來的障礙引起的占有欲。
喬伊坐在長桌的另一頭,她最喜歡占據(jù)的位置,很方便打量桌子兩邊的作家們。他們中有澳大利亞來的詩人,美國西海岸來的華裔作家,還有住在英國的南亞作家,好像她一樣,口音里有比蘇格蘭人地道的倫敦口音。還有住在香港的印度人,和住在斯里蘭卡的英國人。那個英國小說家已有七十歲了,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白色亞麻便服,配了一頂扁扁的草編涼帽,是標準的殖民風格。亞洲各地舉辦的這種英語文學節(jié),能遇見的作家也是大同小異的,他們大多代表著英語文學的混血特征,所謂后殖民時代的聲音。
喬伊并不喜歡這種亞文化的文學節(jié),但她自己就是這樣一種作家的代表人物,她擺脫不了這種身份。自從她的作品被類型化后,她就總是被英國文化協(xié)會送去世界各地演講,去各種大學做駐校作家。與在劍橋國王學院畢業(yè)的其他寫作班同學不一樣,她雖然寫得好,但卻作為一個后殖民文學的代表作家成功。喬伊覺得自己心中其實是失望的。
邊緣雕刻著幾何花紋的八角桌上放著數(shù)十杯“和平飯店”。這第一杯酒是文學節(jié)贈送給大家的歡迎之飲。今晚,參加英語文學節(jié)的各國作家們都陸續(xù)住進了和平飯店。每人房間的桌子上都放好了文學節(jié)的活動日程。第一項便是當晚十點,大家在酒吧里小聚。正在說話的強生,是文學節(jié)派來招呼作家們今晚的酒敘的。每個人的酒杯前,都有一小塊泛著白色的紙片,那就是強生派發(fā)給每個人的名片。他號稱是本地人,長住上海,甚至開了一家專題旅游公司,他的公司叫“我的上?!薄沼谠莾S民的家庭后代尋舊,深層旅游的游客探訪舊日租界遺跡,著名建筑專題一日游,以及英語電視臺與報紙的采訪顧問及咨詢服務。
“我在上海已住了十多年,太太做的無錫菜太地道,我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長得越來越像中國南方的人。大家一定已經(jīng)知道,食物的確是可以改變?nèi)说拿嫒莸摹?/p>
“我們家每年圣誕節(jié)時回蘇格蘭老家,倒處處覺得有距離,要過兩三天后才會真正感到落定。我太太則正好相反,雖然她回中國前,已經(jīng)在英國生活了十年以上?,F(xiàn)在對離散狀態(tài)有真實感受的人真是越來越多了,世界的融合與離散成為最大的母題。
“我家現(xiàn)在住在一棟1929年沙遜洋行蓋的老公寓中,四間臥室的那種。1940年初的時候,我家的房子曾經(jīng)是歐洲猶太難民的避難所。我已在上海出版的猶太人報紙上找到當年的猶太女孩子們在我家廚房里學烤面包的新聞照片?,F(xiàn)在,那張照片就掛在我家廚房桌子上方的墻上。實際上,我也定期開放我家,接待來上海訪問的預約游客?!睆娚w快地說。
“你說中文嗎?”喬伊突然問。